《我 11》是一部有精神自传色彩的电影，关乎导演王小帅那一代人建立自我的过程。这个电 影再次显示了王小帅在电影叙事上的勇气:他仍然非常执著地以朴素平实的镜头语言讲故事。《我 11》和《青红》共享一个历史背景，但是《我 11》对时代、个体的思考力比前者更胜一筹。11 岁的少年面对时代无能为力，只能跟随大人慌乱的脚步去围观周边发生的事情。但影片最后，同 学哥哥被宣判死刑的时候，伙伴们都在看热闹，跟随大人往前跑，这个时候的“我”却止住了脚 步。因为“我”偶然获得了就近观察事件之前因后果的机会，体会到了悲剧深刻的根源。在王小 帅的电影历史里，《我 11》里这个少年形象似乎是前所未有的，他不再像青红那样是一个完全被 动的人物，他停止了跟随的脚步，这就是一种主体性的实现。这个电影里，人物性格的发展里也 有了一种递进的层次感。
《我 11》延续了王小帅一贯的作风——不事渲染，情感一直那么“捂”着，用文火一直慢慢 地熬缓缓地炖。其间情绪逻辑的处理，时常显示着精密，只是这一切太含蓄了。少年在雨后跑到 女生家换衣服，听到大人语言间的惊天秘密，又看到女孩的成熟曲线，那种内疚、兴奋的男孩的 内心世界，导演只用一个镜头就交待了——镜头里是摇动的门帘后小孩若有若无的表情。不过这 种言简意赅，往往并不讨好。在经历了很多令孩子惊异的人间挫折后，父子去野外写生。在野外 美好风光的镜头里，我们期待一次解放和渲染，但是导演依旧不渲染，不宣泄，连一丝音乐都没 有给我们。过于平和冲淡，减弱了观赏时的视听刺激和快感，而这一切是导演自觉追求的，因此 这种电影就显示着一种冒险的精神。
王小帅的片子里没有非主流趣味的人群(如张元)，没有抒情化的节奏(如贾樟柯)，也没有 风格化的视像经营(如娄烨)，《我 11》里甚至连一段无声源的音乐都没有。他就这么鲁钝而不讨 巧地向自己的经验世界里开掘。他的影像风格一直很不强烈，几乎是自觉去除了风格化的视听语 言。他的镜头多是在平实的中近景交待故事，很少展示大银幕魅力的远景，甚至很少具有气氛渲 染功能的极端天气，也很少极端的特写。镜头基本平稳，即使手持晃动也不剧烈。这是王小帅的 自觉的老实和素面朝天，既让人敬佩，又让人担心。所以我说王小帅的电影风格看起来平实，其 实体现着勇气。
有人说《我 11》是一部有情怀的电影，表面看又是在处理非常个人化的经验——与中国历史 上的“大三线”有关。其实，这种经验的相对小众化和特殊化(虽然有 400 万家庭在当时加入) 也是一种冒险，而王小帅在《我 11》和《青红》中又坚持把这种相对奇特的经验进行交待，强化 这个“三线”背景，他似乎有一种为“三线”写史的决心。这其实是一个很要紧的问题:必须将 这种特殊的小众化经验进行处理，使它能承载一种普遍、可通约的感情。在这个方面的处理上， 我觉得《我 11》比《青红》做得更好。电影里，一个父亲力图回到大城市，让女儿给厂长送礼， 女儿被奸污，儿子回来杀死了厂长，自己被刺伤后逃跑。11 岁的“我”无意中被裹挟进来，很不 容易得到的一件白衬衣在河边被杀人者抢去，用来堵住他流血的伤口，而他和凶手又建立了一个 契约。就这样，“我”的生命获得了一个契机，“我”与这个时代最严酷的秘密切实地相遇了。从 这里看，《我 11》剧作基础很好，有格局，有气象。
关键的一点是，王小帅的《我 11》仍然在以个体命运的倾诉来继续反驳一种淹没个人的家国 大叙事。而这是第六代的核心精神之一。第六代作为某种精神的坚持者，《我 11》丰富了它的作 品序列和感性世界。
当然，仍有遗憾。比如儿童配角的形象固然有特色，但是有几场表演欠圆整感，有时候能感 觉几个小孩表演时信念感不够强，这很容易减少观众的认同感。再比如有几场戏调度不够精巧， 火候不到。主角和三个少年配角谈判时，同机位的镜头来回剪切，显得随意和经营不足。而且这 样几场戏发生在前半部，因此稍觉遗憾。直到后来少年河边遭遇“杀人犯”，一种叙事上的飞扬 感才逐渐产生了。
王小鲁，电影评论家，现居北京。
北京日报/2012 年/5 月/24 日/第 01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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