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
我指着羚羊或田野的母鹿嘱咐你们,
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
等他自己情愿。
——《雅歌》2:7
王小帅是中国第六代导演群体中的领军人物。1966年,出生于山东,1989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1992年,自筹拍摄黑白故事片《冬春的日子》,在国内审查没有被通过,却在希腊国际电影节上获大奖。牛刀小试,声名鹊起。1997年执导的《扁担•姑娘》仍然没有获准在国内放映,却入围了戛纳电影节;2000年执导了《十七岁的单车》,此片为他赢得2001年柏林电影节银熊奖;2003年执导的《二弟》,又入围戛纳电影节“一种注目”单元。他的电影以对底层乃至边缘人物关注、对当代现实的细致真实反映见长,其所拍摄的“残酷青春系列”影片虽长时间不被主流媒体和文化认可,却获得了专业人士的好评和国际影坛的关注。2005年5月,王小帅携最新力作《青红》再次进入第五十八届戛纳电影节并且一举夺得评委会大奖,载誉归来之后,国内电影市场终于向他敞开了大门,2005年6月,《青红》在各地影院热映,对王小帅的访谈登上了大小报刊杂志,至今,关于《青红》的谈论仍余波未息……
如果说生命是一条河流的话,那么激情就是其中的湍流或瀑布。后者由前者所积蓄和预备,而前者则由后者而充分表现出其力量与华彩。个体生命在其成长的过程中,会由于各种力量与情势的相摩相荡而迸发出激情;一个社会在其发展的进程中,也同样会潜藏着渴望奔涌的暗流。激情是欲念的嘶鸣,也是愿望的呐喊。当不同的激情相遇的时候,更会激起滔天的巨浪。
青红、小根的激情
《青红》给我们精彩地呈现了被激情裹携而又找不到激情出路的人们之痛苦与挣扎。压抑的环境、屈辱的经历是培育激情的最好温床。青红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与条件下成长起来的。其实,对于她而言,外在的自然与社会生活环境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她完全能够在自己生活的这个小山沟里找到属于自己的欢乐,但是她的家庭对于她却是一个非常憋屈的小环境。父亲老吴因为从大城市来到贵州的山沟而觉得耽误了青春,十分地委屈。由于当初来贵州的决定是出自于青红母亲一时的热情,所以作为妻子的她一直对丈夫心存内疚,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忍气吞声。这样,老吴的失落感与愤懑不平就给全家都蒙上了一层阴影。老吴的惟一的愿望就是回到上海去,这也构成他最大的生命激情。为了实现这一愿望,他强迫女儿完全按照他所设计的方式来成长。他要她心无旁骛,努力学习,考上大学,回到上海。但是青红的愿望与激情并不与他的朝着同样一个方向。青春的生命还没有那么多现实的算计与考虑,它所需要的是自由的空气与成长的快乐,而朦胧的爱情就是其中必不可少的部分。但这样一种少女正常的渴望在父亲心中却成了他实现计划的最大障碍与威胁。这样,两股不同的急流就展开了它们之间的搏斗与较量。父亲监视女儿的一举一动,甚至像押解犯人一样,每天跟着女儿上下学,女儿则以逃到同学小珍家来与父亲相周旋;父亲想要女儿每时每刻都在家里看书学习,女儿却以听高考辅导报告的谎言去偷赴了一场地下舞会;父亲以编造病假条剥夺了女儿实习的权利并想以此来斩断她与爱着她的小根的联系,女儿则以绝食来与他誓死抗争;父亲最终以率全家离开山沟实现了他蓄谋已久的计划,而女儿却以沉默与无奈埋葬了自己少女的激情。
老吴一代的失落
其实,老吴在年轻时可以说是怀抱着与青红、小根一样的青春激情,那就是奋不顾身的爱——对恋人与对事业。正是在这种激情的鼓荡之下,他愿意放弃上海大城市的优越生活追随妻子来到贵州的穷乡僻壤从事三线建设。那时候,他也是一个父辈观念的反叛者,他们的这种反叛甚至一直都没有得到父辈的原谅。可问题是,他没有坚持这种反叛: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向自己的父辈认同了。这是青春激情向世故经验的低头,是飞扬梦想对坚硬现实的屈服。激情是短暂的,梦想是虚幻的,激情过去梦想消逝后,人们还要回到现实。一旦回到现实,这里与他出生、生长之地上海的巨大反差就清晰地呈现在老吴面前。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经历过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他不会有改变现状的愿望,就像青红和小根一样,他们是真正把这个山沟当作自己的家乡与生息之地了;而如果一个人看不到现实有任何改变的可能,他也可能会自认倒霉,自认命苦。问题是新时代提供了这种改变的可能,也有个别人最初尝到了这种改变的甜头。这就不一样了。这种巨大的反差会强化他对现实的失望和改变现实的愿望,从而在他身上积聚起新的激情。老吴就是这样。他觉得眼下的生活简直不能忍受了,他一门心思要回上海去。他的理由是“我是从上海来的,我的儿女必须回到上海去”。其实,这个的理由是不充分的。这种话语里包含着对上海人身份的自傲和对当地人身份的一种鄙视。在这样一种心境之下所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可想而知。这种激情是变形了的,它不是一种出自于健康的生命本源,而是形成于经过长时间自觉憋闷的生活之后的一种现实的算计,一种得失的权衡。
老吴的同事们也同样有青春的失落感,有对上海的回归情结。这使整个影片笼罩上了一层厚重的悲剧氛围,给年轻的一代带来了挥之不去的整体压力。他们这些人也有自己的欢乐,就像那不时飘荡的手风琴声。但这手风琴声却常常被水壶开了这样的生活琐碎所打断,而且不论是多么悠扬的旋律,经他们演绎出来,都带上了丝丝的忧伤,就是在吕军婚礼上他们和着琴声唱出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也不是对现实生活的讴歌,而是对往日时光的回忆。在现实中与之相呼应的则是被迫成婚的新郎吕军那忧郁不安的眼神。他们也有自己的希望,就是从收音机中听到的外面世界的精彩,还有那些最早的出走者带回来的各种各样新鲜的信息。
两代人激情的碰撞
可以说,小根的所作所为是对青红父亲辈理由与逻辑的一种反动。他的想法是:为什么上海人一定要回上海,为什么本地人就不能娶上海人。本来他与青红是一种很自然很平常的少男少女之间的恋情,但在青红父亲这样一种逻辑的高压之下却演变成了一种不可遏止的反叛激情。越是不让见,他越想见;越是不让得到,他越想得到。所以,在他终于能够与青红相见的那个夜晚,他的反叛激情压倒了对青红的怜惜之情:他强暴了她,让她成为了她父亲逻辑的牺牲品,而他自己也为这种反叛激情付上了沉重的代价——先被愤怒的老吴追打,后被以强奸罪判刑。
高压产生激情,也制造悲剧,但轻松的环境也并不一定就没有危险。小珍和吕军的故事则展示了另一种青春的烦恼。他们是在一种相对自由的小环境下成长的,小珍的轻松来自于父母的通情达理,吕军的自由则可能是由于父亲的年老多病。小珍因她的自由而有一些出格的举动和行为,而吕军则走得更远,他让一个农场的姑娘怀上了孕。他们也为自己的自由或任意而负上了代价:吕军被迫与那个他并不真爱的农场姑娘结婚,而小珍也失去了少女的童贞。
老吴一直以为自己从教训中得出的结论是绝对无误的,而小珍的出事更坚定了他的判断与决心,所以,他不惜以更严格的手段来避免自己的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来弥补自己二十年来的损失。殊不知,这样做不仅于事无补,而且适得其反。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与激情、经验与教训,它们之间是可以互相通约的,所以后一代可以从前一代那里得到借鉴,但是,它们无论如何是不能互相取代的。就是说,前一代人的经验再好,后一代人也无法照搬;前一代人的教训再深,后一代人也需要从头经历。更重要的是,我们的经验也好,教训也好,都是有限的,它们只能成为摸索的拐杖,而不能作为明确的指引。但遗憾的是:我们却往往只愿意相信自己的经验,并且将之积聚为激情。我们被自己的梦想所激动,被自己的激情所驱使,但却不知道这激情会将我们带到何方,也不知道如何来驾驭它。每一种激情都是可贵的,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每一种激情又都是盲目的,都有极大的破坏性。如果说青红和小珍他们是年少无知、乐不思蜀的话,那么老吴他们真的就是明心见道、迷途知返吗?非也,他们所怀抱的都是不成熟的激情。山花烂漫的村落纵然只是我们的寄居之地,可喧嚣浮华的都市就是我们的永恒家乡吗?
青红在山坡上与小根幽会而遭强暴的时刻正是老吴他们商量如何出走的时分。这并非偶然,它说明:一种激情可能不自觉地给另一种激情创造了时机与条件,甚至成为了另一种激情的成因与导火索,而这种激情可能是错误的,甚至可能是致命的。生活往往就是如此残酷。“青红”这个名字就是不成熟的激情的象征,青红的果子还没有真正成熟,它是酸涩的,令人难以下咽,只有通红熟透的果子才是真正甜美的。这部影片展现的是两代人观念与激情的碰撞,也是整整一个时代的痛苦与呻吟,而这一切都是不成熟的、也是没有出路的。它们要么在奋不顾身的奔涌中跌得粉碎,要么在百转千迴之后进入平静的港湾。影片最后,老吴历尽劫难,但还是要率全家作生死一搏:他带着心思各异的全家人奔向远方。这时候,激情犹在,但已是强弩之末。我们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他们的结果如何?我们只知道他们在路上。这是激情支配的人生之共同命运。
父母与儿女
从基督教的角度来看,生命并不是一个自然的结果,也不是一个自然的流程。如果说它是一条河流,那么就会有自己固定的轨道;如果说它是一棵果树,那么就需要人精心的浇灌与培育。 “你们作儿女的,要在主里听从父母,这是理所当然的……你们作父亲的,不要惹儿女的气,只要照着主的教训和警戒养育他们。”(《以弗所书》6:1、4)神创造的每一个生命都是独特的,神给每一个生命也有特别的安排与旨意。在教育儿女方面,父母也要寻求神的心意,把儿女引到神的面前。从信仰角度来看,上海与贵州也都不是人们的永恒家乡,人们也无法在尘世建立天堂。世界只是人们的逆旅,人们只是世界的过客。但是,基督教并不厌弃这个世界,也肯定这个世界的价值,因为它是神精心的创造,神看一切甚好。即使这个世界已经被人类的罪恶所污染,也仍然在神的看顾护理中。耶稣向天父这样祈求:“我不求你叫他们离开世界,只求你保守他们脱离那恶者。”(《约翰福音》17:15)还有,无论神把一个人安排在穷乡僻壤,还是设置于繁华都市,都有他的美意:也许是要磨砺你的意志,锤炼你的品格;也许是要你在这样的环境中作盐作光,照亮你周围的人,让他们得到安慰,看到生命真光。明白了神在你身上的旨意之后,你就能够坦然面对任何环境,也能够从容处理任何变故。内心凭激情、外在看环境,都不能使我们踏上人间正道,惟有举目向天,清心求神时,我们才会找到人生的真正方向、生命的真正目标。“你要专心仰赖耶和华,不可倚靠自己的聪明,在你一切所行的事上都要认定他,他必指引你的路。”(《诗篇》3:5-6)
摘自《电影之于人生》石衡潭著 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1月版,23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