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nghai Dream,这是影片《青红》的英文名字。一群支援三线的上海知青,想法设法带着他们的子女回家。其中有个镜头,俩女孩站在山头眺望,一个说:“上海怎么样?我真想去看看。”对于从未见过上海的“第二代”,那是个繁华、时髦、遍地黄金的地方。
与几乎同时的《孔雀》、《向日葵》相仿,《青红》说的是亲情和怀旧。它小心避开了夸张和煽情,选择老老实实、严丝合缝地讲故事。这使得不甚惹眼的《青红》,实则高明了一筹。
这种骨子里的高明,容易让人误以为平庸。流水般的影片中,如果还能激起几朵记忆,那将不是处决强奸犯的枪声,而是若干小细节:一群上海人鬼鬼祟祟围坐着,商议他们永不能实现的集体逃离。上海人骂架,上海人打孩子,上海人反复教训子女:“你是上海人!”……这种“触心触肺”的逼真,让谁都不能否认:对,这就是上海。
上海不在遥远的彼处,恰恰就在青红们的身边。上海是由上海人的市井、琐碎、势利、排外构成的。作为Shanghai Dream重要构成元素之一的张爱玲,一直被人误读。她笔下的上海,华彩霓裳皆为浮影,真正触及内核的,是现实冷酷的行事规则。《倾城之恋》的第一句:“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这拨快了的钟,刹时将读者推入上海的座标。
同为上海梦的《长恨歌》,开篇有大段上海风貌描写,其冗长迂回一直为人垢病。然而,作为一本上海人写上海的野心勃勃的书,仿佛不如此无法开场。“曲折深长、藏污纳垢的弄堂”是上海的细胞,就像小镇是美国的细胞。如果有一个上海的福克纳,他的所有故事,必然发生在一条弄堂里,而非什么宝贝们昼伏夜出的酒吧,或者穿棉布衬衫的午后咖啡馆。
“上海制造”的标签牌,大多出自异乡造梦人。大导演如张艺谋、王家卫,镜中的上海也失真。粗犷的山东大妞巩俐,再怎么都摇不到“外婆桥”。张曼玉胜于秀美,失之华丽。华丽不属于上海女人。她们对美不偏执。在冲向看中的衣服后,第一举动往往是摸捻衣料,翻看线脚。
很“上海”的新天地,是上海弄堂的标本,被浸了福尔马林,涂抹了各色颜料。拆迁和改造毁灭了弄堂的实体,却没有损伤弄堂文化的精髓。上海人的新公房,造得和旧民居一样逼仄,永远看得清对窗人家的举动,听得见为一尺竿头发起的争执。
梦需要空间,上海太拥挤了。如果上海人想做梦,会选择躲进他人营造的、某种被称作“上海”的情调。典型如“1931”风情吧,螺蛳壳般的空间被月历牌和留声机堆满。锃亮的玻璃门一关,就可以消费“上海”了。窗外灰扑扑的车辆行人,瞬间不复存在。是的,既然生活太现实了,偶尔做一场关于梦的梦,又何妨呢?
作者:任晓雯
时间:2005-7-26
来源:任晓雯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