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者》被“谋杀”
《闯入者》尚未公映,已经取得了不俗的口碑。除了赢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提名、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提名,年过七旬的老戏骨吕中还斩获第8届亚太电影大奖最佳女主角奖殊荣。众多影评人评价这是“王小帅至今最好的一部电影”。
然而,信心满满期待佳作面对观众的王小帅却被浇了兜头一盆冷水。有业内人士称首映1.3%的排片量是院线对新片的一种“谋杀”,王小帅更自称这是“从影以来最黑暗的一天”。
Q:这之前您是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个排片极低的情况发生,是吗?
A:对,在做的过程中,一切其实都是按照一个非常正规的一个宣传的模式和途径去走,传统媒体啊、新媒体啊、自媒体啊,还有很多商务合作呀,还有两首歌,李志和尚雯婕两首歌推出,病毒视频,一直做不停地在做。
Q:所以您觉得该做到的其实已经做到了?
A:总是觉得这么做下去不至于会有这么大一个落差,所以当天确实29号晚上,可能真正的排片一出来,确实可能是一盆凉水,大家都很错愕。如果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就放上去,百分之一就百分之一了,大家可以说因为我们没有做,但是做了这么多,投资也不少,我们可能预算是八百万的投资
Q:这个宣发是八百万,其实不低。
A:不低,特别是对于《闯入者》这样的电影。所以我马上就赶快通知大家,停止做进一步的行动,因为每做一个行动都要花钱、花精力,那得赶快停止,因为感觉再做没有用了,这个结果不做也差。
“严肃电影最坏的时代”
4月30日傍晚,王小帅罕见地情绪外露,在微博发出致观众的长信“这可能是商业片最好的时代,也可能是严肃电影最坏的时代”。
字里行间愤怒难掩:“现实情况之严峻、排片量之少、排片场次之边缘,都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微博发出后,不少电影人纷纷声援,万达、金逸等院线也表态力挺,主动增加排片。
Q:稍微有一些好转吧,有一些院线也出来表态了,您现在算是乐观吗?对于之后的情况,或者是至少对于收回成本,对于这个票房您乐观吗?
A:我觉得从一开始我们是冲着这个电影能够适当地有空间,然后能够收回成本,可能稍微有盈利这个都是很乐观的,这个不足为怪,在中国现在这么一个大好的环境下。但是当这个事情是这样的时候,我知道是没可能了。这得多铁的粉丝,八点钟爬起来,或者是看到十一点半看到凌晨两点,就是属于回天乏术。
Q:投资人怪您了吗?
A:没有一个人怪我,因为我们做片子的时候,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个片子不是计算着票房去的。
“撒娇”要票房?
在王小帅微博发声之后,批评之声也接踵而至。有人抨击他的市场小算盘,有人嘲讽他缺乏艺术家姿态,竟然“撒娇”要票房。
A:对我还拍了一些砖,说什么矫情啊、求抱抱啊,就是一个你在这种状态下,去发出一些呼吁和声音都变成矫情,那我无话可说,那中国人就是无论遇到什么状态,你家里也好,你平时生活遇到什么状态,你就忍着呗,你就表示一个高姿态,都不加以讨论,我觉得这也不对。那现在这个情况,大家不管正面的负面的看待,引起了一些讨论,引起了一些关注。
“不是不支持,我们也要活”
有业内人士则表示:偏向小众的电影得不到足够的排映属于正常现象,大多数观众走进影院就是为了娱乐,《闯入者》主题沉重,并非观影首选。还有院线经理认为“排片不公”言论是不顾及商业游戏规则,“绑架院线的生存和利益”。
A:也理解现在这个社会,一切就是商业至上,这个都是这个影院,已经不是简单影院,是房地产的感觉,压力非常大,经营的压力、房租的压力、生存的压力,就像我说的不可能让他们去为一个电影的情结去买单,影院是要经营的。那这种沟通和理解一直是存在的。只是就是说我们要共同站在同一个高度和同一个这个平台上,去共同思考同样的问题,就是说这个电影一直就是主观地先入为主地觉得这种电影没有观众,这样的一种思维惯性到什么时候结束。因为可能有一部分观众,其实是慢慢慢慢地被忽略了,他是在的,那么我们过度地照顾了,就是现在进影院的看那种类型片的观众。
Q:所以也有很多人关心您之后还会做这种电影吗?您会坚持吗?
A:现在的整个的社会发展,人们很容易进入一种固有的思维模式,就是成功学嘛,这个东西成功了,这个模式成功了,于是很多的问题就提给了以为没有成功的人,就是说那你改改就进入了,要不要改。实际上如果说,你知道这个像瓶颈一样的,你这个成功的其实也是一部分,如果不想开拓的话,它就是一个所有人都改了,所有都进入这个渠道,所有都进入这个扁平的,很拥挤的。那么其实从市场上,观众还有市场收获的,竞争越来越强,同质的东西会越来越多。
Q:所以您也不会去改变,不会去迎合。
A:我能不能,我到底怎么着,我觉得现在还没有想好,因为现在经历的事情还没有结束,还得把它结束,才能够有下一步的打算。
“为你好”的中国式家庭
《闯入者》的的前半部分展示了一个令人倍感熟悉的中国式母亲,刚刚丧偶独居的空巢老人邓老太太习惯于以“我是为你好”的开场白毫不客气地“闯入”儿子、儿媳、孙子的生活,常常不电话、不敲门,不问一句“你们想要什么”便开门而入自说自话占领厨房做将起狮子头来。
A:这是我们特别典型的中国的一种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和人和人之间关系的一种处理。就是互相之间不是像西方观众,或者那些其他国家都是互相之间都是有一个距离,你很独立,你不要打搅我。但中国是没有,中国就是一个家庭,就是互为闯入,你的我的,就是你我不分。但是这样的一种中国传统型的思维方式如何形成的,如何造就了我们的家庭关系、社会关系、人和人关系,这个我觉得就很有意思。
Q:对,大家都觉得特别熟悉,自己身边的长辈也是这样的,对你的生活、你的选择、你的个性缺乏尊重,但是他的开头。这个口头禅往往是“我是为了你好”。
A:对,打着因爱的名义啊,或者为了你们好,什么都是为了你们好,我们挺好的,你想想你自己。那么为什么在目前的中国在上一代人有这个,那就是我觉得《闯入者》里所能够探讨到的就是跟他的这个成长啊,生活从年轻小的时候,经历的这个整个社会的变迁啊、教育的模式啊这些东西相关联的,形成了后期他的这种比较中国特色式的思维方式性格特点。
被“闯入”的邓老太太
电影中,老邓平淡而又忙碌的生活突然被人“闯入”:不停作响的骚扰电话,夜晚恐怖的砸窗砖头,神秘的红帽少年。谜底渐渐揭开,尘封近四十年的往事,才是老邓心魔和梦魇的缘由。原来,在文革后期,于贵州支援三线建设的她曾经“拼命写揭发材料”夺走了工友老赵一家返城的机会。从此,两个家庭,命运迥然相异。
故事的结尾,老邓迫切期待心灵的救赎,七十多岁的她跟警车赛跑,呼哧带喘去仇人家通风报信。荒诞的是,这反倒间接夺去了少年的命。此时,镜头给饰演老邓的吕中一个长达数秒的表情特写,“一辈子的茫然聚焦在这个瞬间”。演员吕中曾在接受采访时说自己特别喜欢这个镜头,称其是“伟大的停顿”。
Q:她最后,她的罪孽或者说她曾经的罪恶也没有被原谅,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想要展现这样的一种想法,就她没有得到救赎。
A:因为一个人的救赎,一种是自觉性的,还有就是跟结果挂钩的,不是你的主观愿望想要就可以让你完成的,结果可能更糟,结果可能没有如她所愿。
Q:这样一个结局的设置是不是表现了您个人的一种态度,就是对于历史中的很多罪恶,或者是那个时代是不原谅的,不希望就这么过去的。
A:我们所经历的整个的我们中国社会的变迁,我觉得我们确实到了随时用更清醒的、更理性的方式来面对变化和发展的时候,有的时候可能你后悔来不及了,因为很多东西已经发生了,那这个如果能够避免这一切,如果能让后悔少一点,能让我们的发展的过程中,当然有问题,摸索的发展,但是能够尽量地避免百姓的苦难或者一些错误,让它尽量地都科学一点,哪怕慢一点,这样的话使得未来的倒过来想,哎呀,后悔了,这种东西少出现一点。
Q:我记得您在新加坡接受采访的时候,当时有提到“不原谅”,您说“不原谅”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真的去面对这段历史,但是我们知道现在去看中国过去的这段近代的历史,有一个声音吧,或者说有一个两难的困境,有人说我们现在发展得挺好、挺快,干嘛还要去纠结让人痛苦的历史,应该少点沉重、少点包袱,那另外一种声音就是说,发生过了,你不去正视,你怎么样才能够厘清,怎么样才能往前走,您是支持后面一种观点的,是吗?
A:可能我从我个人角度更倾向于后面这种观点,因为前一种我觉得有一个非常特定的历史时期,就是说当我们经过了过去的社会形态,突然转向开放要发展经济了,因为那个时候中国都不发展经济嘛,就大家都很苦、都贫穷,物质匮乏到人们都恐慌了、都已经绝望了。那么等到突然改革开放,我们可以有收音机了,有电视机了,甚至有小汽车了,我们可以住房……这种经济的发展确实带给了我们中国人一个强大的刺激,终于可以有这一切了,但那个时候确实提出一个暂时忘记过去,就是咱先别聊过去,来不及总结,我们的落后太厉害了,赶快要发展经济,要不然就危险,可是确实一发展就慢慢真的再也不去想了。
那这个过程中确实又一个新的,巨大的东西就出现了,就比如说钱、经济、物质就出现了,那又一个新的洪流向那奔跑,拼命地涌过去。那这个涌过去的过程中都急,那么这个急的过程中,我觉得肯定会出现这个那个的问题。那就是因为一层一层地积累下来的,没有好好地总结,就像一个我们大家都知道一个沙漠上的一个人饿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突然把他救到之后,你不可能一下子给他喂得太饱,你必须是一点一点小粥,一点一点让他慢慢缓慢慢缓,你咣一下,他饿,他当然不管了,拿一碗咣咣吃下去,可能会出现更大的问题。
关注历史正视历史
“三线建设”是一场从1964年开始,中央政府在内地省份进行的大规模建设。上千万人次的建设者,在“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口号的号召下,建起了1100多个大中型工矿企业、基础设施、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由于计划仓促,很多三线项目“边设计,边施工,边生产”,导致了巨大的浪费。70年代中期以后,国家对三线地区的投入逐渐减少。
出生于1966年的王小帅从小跟着父母各地辗转,曾经在贵州三线生活过13年。从故乡模糊的三线子弟,到没有北京户口的外地人,再到署名“无名”的地下导演,漂泊、寻根、脆弱的个体长久以来是他作品的主人公。
新作《闯入者》与《青红》、《我11》并称为王小帅“三线三部曲”,三部电影以严肃甚至残酷的风格讲述特殊时代特殊个体殊途同归的命运悲剧。
A:其实有些事情它有开始,像三线它有开始,不见得有结束,因为它是在慢慢演变的过程中,慢慢是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一点一点自身产生变化,它不像我们知道,比如说像文革,1966年的9月份开始到1976年的10月份,一个事件就戛然而止,就是像三线,这个特别它是绵延不绝的。它的慢慢的对一个家庭或者一个人的影响可能还会延续,它到下一代下一代还在延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过去的烙印一点一点抹平。
Q:说到三线建设,我知道这是对您影响非常大的一段经历,您在贵州待了13年,对吧,它对您的人生或者说对于您的价值观有些什么样的影响,为什么您会在作品中,不断地去表现它?
A:眼看着自己的父辈,看着我的邻居朋友,他们的命运变化迁徙,留在那里,然后产生变化,我觉得他们是一大群需要,哪怕需要去提及的,去关注的人。因为他们都很可爱,他们那个时候到那边去建设,热情洋溢的,非常有激情的,然后把他们的才华都贡献在那里。那么等到慢慢社会变迁以后,就过去的很骄傲的工人阶级慢慢的,你看在我们的社会里现在哪还谈说工人阶级,农民阶级都没有了,慢慢淡忘了。那么他们并没有怎么样,还是很坚韧地在那里生活着,接受着这一切。这种大批的人、这种关注,哪怕一个电影、一本小说,哪怕一张照片,我觉得都是不多的。
扯情怀,太傲太高冷?
“第六代导演”是指包括贾樟柯、娄烨、王小帅、陆川、张元、宁浩等出生于60-70年代,在80年代中后期进入导演专业科班学习,90年代开始执导电影的少壮派导演。他们基本没有遭受文革切肤之痛,见证了经济转轨带来了社会转型,同时也经历了电影从所谓神圣的艺术走入日常生活,还原为一种文化消费产品的无奈。作品多具有人文情怀,关注社会,却也因为鲜明的个人印记而不被广泛接纳。有人批评“第六代导演”喜欢扯情怀,太傲太高冷,完全不关心观众到底喜欢看什么,只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我陶醉。
A:每一次的大众在历史的进展中。他如果慢慢地接触到了一些那个时候人们觉得高冷,等到后来觉得正常,这个过程的变化,其实都离不开那些人去做。就是我作为张三,我一定要去看你李四的想法,因为你是作者,这点很重要。那么现在的情况,基本上就不认为你是作者,就想成你是一个服务者要服务于我,你要了解我怎么想,你为我做,是这样的观念。那这个是一个正好两个,一个是社会的娱乐的服务观念,还有一个是创作观念,所以这两个是这个世界上应该是很简单的存在的,并存的。大家都知道毕加索,如果在这毕加索肯定完蛋了,你这什么呀,对不对?那毕加索就傻了,毕加索就跳井自杀算了。
Q:但是这两者一定就是矛盾和必须择其一的吗?它不能够统一吗?就是艺术和市场,所谓情怀和商业,难道一定是对立的吗?
A:当然从发展角度上最后都是融合的,但是它刚刚出现的角度,总是刚刚我说的就是大众的消费的习惯和审美习惯,总是和几个高冷的,就是一个过程,那就是要看整个社会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现在说因为大众的消费还不接受你,你就必须消亡,因为嘲笑、石头、吐槽把你消亡,还是说没关系,大众可以维持大众的,这没办法,这是大众的消费习惯和审美习惯。那这些我们通过别的办法颁发,让别人知道它也是合适的,在这个情况下一点点往前发展,这是一个更宏观的角度。你不能责怪一两个,你说贾樟柯、娄烨,他们是在非常非常艰难的,从整个的大势上说都是被人吐槽的,被人不理解的情况下一直在做,我都心疼。
“听从内心选择”
自从2013年4月赵薇 导演处女作《致青春》狂卷6亿票房起,两年来,国产青春电影的大潮汹涌袭来。由排片和票房来看,商业青春片依然是今年“五一档”市场的大赢家。相形之下,严肃艺术电影如《闯入者》和《念念》却面临“叫好不叫座”的尴尬。由此,一场关于“票房与艺术品质能否兼得”、“严肃电影何去何从”的大讨论随之而起。
Q:我不知道您会不会有一种无力感,就是这种严肃电影,您如此之不易地去坚持,但是有审查一道坎,有市场一道坎,最后搞得这个也不理解,那个也不欣赏,会觉得无力吗?
A:我对目前我个人的现状是有点灰心。在洪流之外你说什么都是错的,因为你这样做实际上在质疑整个的大的趋势的审美观,你是不对的,所以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得罪了大家,这个不好。但是没有办法,我只是在每次选择的时候就选择这条路,兴许它能过得去,兴许这个坎能过得去,这是没招的,这是性格的问题。
来源:《佳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