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帅,1981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附中,1985年毕业后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王小帅导演了《冬春的日子》、《扁担•姑娘》、《青红》、《十七岁的单车》等一系列作品,并在国际电影界赢得声誉,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导演之一。王小帅认为,他在美院附中接受的基础美术教育成就了他对于审美、画面的独特感触,并影响到他后来电影语言的确立。
问:王导,您好,很高兴您能接受我们的采访。您好像是1981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您小时候也是画画的,中学也是在一个画画的学校里面读的,您的一些好朋友、好同学都还是接着画画,为什么您就转行导电影了呢?
答:我从小是挺喜欢画画的,一上美院附中,我发现每个人画得都比我好,觉得全国画得好的都集中到这了,真的让我感觉到那种强大的压力和气场,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这个特别专业的学校里学习四年,越往下走越觉得自己不够,那时候主要还是架上,大家也都在追油画,都觉得自己要考油画系才行,我知道这么多人想考油画系,这肯定是很难的,我对自己也有点没把握,这是我当时非常非常内心的感受。另外,确实对绘画这么一个静止的画面呈现觉得有一点不够,希望拓展一些东西,就想到了电影、话剧这条线索,反正都是跟艺术相关的。
问:那当时在附中的一些课程是不是涉及到导演、电影这块,然后在这个学习当中萌发上电影学院学习的想法?
答:当时设置的课程完全没有关于影视方面的,是比较纯粹的文化课和关于绘画方面的训练。附中在考大学之前要选专业,我自己就选了电影专业,当时也没人教,没办法,我就自学。
问:那您当时从附中考到北影难度也挺大的。
答:现在想起来,因为是突然之间转到电影系,之前完全没有做准备,也没有经过训练,感觉难度是比较大的。可是一想到电影、话剧不像音乐跟美术,它不需要非常非常基本的东西,导演或者表演是摸不着、抓不着的东西,所以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就是需要投入更多热情,我是这么一种感受。
问:中央美院附中已经发展了60年,您怎么看母校这60年的发展?您觉得现在的附中跟您那个时候有什么不一样吗?
答:人总是怀旧的,我们总是容易在过了很多年之后说自己17岁,好像显得很珍贵,对附中,我们也是这样,一想到80年代的附中,我们总觉得很美好,也许很多老附中会觉得现在的附中不如那个时候,但我估计现在附中很多年之后也会回想自己的这段青春记忆。我们那个时候恢复招生不久,大学都是从全国各地不远万里来到这个地方求学,那个时候学习态度特别认真,老师教学也特别用心,所以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感情特别好,这是非常珍贵的。现在教学的硬件都很好了,但求学的心是不是还像我们以前那样,我就不知道了。现在有现在的好处,所有的可能性、信息的传播都非常好,对学习也有很大帮助,可是珍贵性我觉得可能不如那个时候,可能我是一个怀旧的人。
问:您在美院附中学习了四年素描、色彩等绘画基础,这段学习经历对您以后导电影、拍片子有怎样的影响?这段经历是不是在您的作品中也有所呈现呢?
答:大家比较容易想到,以为学过绘画以后就学会了构图或者色彩的搭配,这是对绘画比较粗浅的认识。在我看来,绘画给电影带来的就是一种审美的方式,它会影响你眼睛发现美的角度,以及看待外界事物的态度,我觉得这特别重要,也是对我帮助很大的一个点,而不是一些简单的构图和色彩。
问:刚才您谈到一些美术和影视之间的关系,这个话题还能再细化一点吗?
答:比较容易想到的一点,绘画有一个画框,它是在框内发生的事情,画面的结构组合跟镜头有一种相似性,它能帮助一个导演判断这个结构里面的美感,一个完全没有美术训练的人在这方面的直觉性可能就不那么好。此外,大家都知道电影需要场景布置、道具陈设、服装搭配等,这些工作实际上也需要有一定的审美眼光,怎么样搭配才更适合剧情的需要或人物的需要,美术训练对这些工作都会有所帮助。摄影就更不用说了,因为摄影有灯光,光的光感、质感、暴光的亮暗、对比度,这一切跟绘画对于光的感觉是非常接近的。而且像美术附中或经过专业学习的,在这些方面会变成一种自觉,是一种非常自觉的流露。
问:我们现在看美院附中学生毕业以后的情况,从事绘画艺术的占很大比例,但从事影视行业的也不少,而且很多都成为了大腕,比如说像您,还有耿乐、乌尔善、王岳伦、陈卓等都在美院附中学习过,附中是有这么一个传统吗?或者说这个学校有这方面的基因呢?
答:在上世纪80年代,从绘画转行去做电影的不是很多,因为那个时候觉得电影确实比较远,那个时候电影是用胶片来拍,一提到电影感觉比较神圣,也很少有学绘画的会想到可以做电影。但是,电影学院是希望有美术这方面特长的人进来学习电影的,我刚才也讲到很多美术的特长会帮助将来的电影制作,所以我们这些美术特长的人进到导演行业或电影行业时有一定的优势,甚至受到了一定的优待。其实美术和电影在审美上是非常接近的,我们转过来只是一个身份的转变,只是绘画的一个概念变成通过摄影机来实现。而且我觉得将来因为数码技术的发展,这个门槛会越来越平。我们当年做电影,牵扯到胶片,牵扯到钱,难度和门槛比较高,也比较谨慎。现在数码机质量越来越好,像素越来越高,很多人用家常的机子就能够把他心目中的影像做出来,所以这个时候从绘画到导演之间的转变也越来越容易,也越来越多。
问:您刚才说到电影的门槛在降低,美院对影视这块的学科建设也越来越加强。附中方面,我们今天使用的这些器材都是给附中电影社团的学生使用的,从他们的兴趣出发,培养他们对影像的一些感觉。美院城市设计学院有电影与影像艺术专业,宁瀛导演在那边负责,实验艺术系也有贾樟柯导演在负责实验影像专业的一些教学工作。您认为,美院这种绘画类学校开设影视方面的学科有什么优势吗?
答:刚才我说的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过去我们的专业确实分得很细,附中四年就是单纯的绘画,也没有接触过影视方面的课,那时候美术学院就是美术,戏剧学院就是戏剧。现在随着绘画本身的发展,当代艺术的一些概念也拓展了美术的外延,当代艺术明显不是简单的绘画,国、油、版、雕这样子,比如影像作品,通过影像制作的作品也是艺术品。所以将影像的教育投入到附中就很自然了,放在中央美院的专业教育也显得很自然,现在做艺术的学生也需要多学科类的基础,这些都是跟时代变化有关的,跟科技的进步有关,也跟人们柔和电影和美术的边界有关系。
问:您在美术界有这么多朋友,在艺术领域,您关注比较多的是哪一块呢?
答:可能还是传统的架上油画关注多一些。现在展览特别多,但平时自己太忙,有时候一些朋友、同学有什么展览会邀请过去看看,我觉得现在很多当代艺术展览开幕的时候,就成为大家相会、相聚交流的场所,跟一帮做艺术的人,一边看作品,一边聊聊艺术,这个蛮有意思的。
问:您的很多片子,比如《冬春的日子》、《十七岁的单车》,看起来还是挺艺术的,也没有很多那种商业大片的感觉,您对艺术电影是不是有这么一种情结?
答:这个可能跟美院附中四年的学习和在电影学院后来的学习有一定关系。美术,不管形式发生怎样的变化,它都强调一个相对有个性的东西,比如艺术家都在拼命探索自己独特的语言、视角、方法、技法、材料等,你要是拷贝得跟别人一样,你就没价值了,所以艺术是很强调个性的,艺术性越强,可能你的成就就越高。那转到电影方面也需要有一个嫁接的过程,电影恰恰需要流行化、商业化,需要观众喜欢它,要通过卖片的行为来做。但是我们以前学习的东西要艺术化,要有独特的特点,这两者之间需要一个协调。我个人从来没有走极端,其实现在很多艺术电影是相当极端的,远远比我们现在做的要极端。我们只是在当代社会形态下,尽量去告诉别人或者尽量让自己能够保持一点点电影作为艺术的基本底线。
问:现在我们一提到电视,很自然就想起韩剧、美剧,提到电影,就想起好莱坞电影。而在调侃或者吐槽的时候,我们国产的影视作品就出来了,对于这种现象,您觉得我们的问题出在哪呢?
答:原则上说就是缺少像在美院附中接受的那种审美教育,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要有发现的眼睛,要有独特的眼睛,要建立自己的美学特征,要以艺术家的态度来做这件事情,这样的话创作经历才有真正的养分。现在我们已经慢慢丧失了这种态度,随着科技、媒体的发展,主要是市场、资本介入以后,很多东西就以钱衡量了,那些流行文化就越来越影响我们的影视作品。现在美剧、韩剧、好莱坞电影,在娱乐行业确实占据很重要的位置,这是一般国家都阻挡不住的,但我们需要冷静思考,为什么国产电影会慢慢丧失我们本土电影的特点,一些文化关怀的特点在消失,完全在美国、韩国的影响下去拍电影,这是很值得深思的问题。
问:谈到电影,有一个词大家都不陌生,那就是审查,其实在美术创作领域也面临同样问题,比如一些作品与道德风俗有一定冲突的时候,艺术家就变得特别谨慎,这一方面是国家法律制度的规范,另外也是艺术表达自由的边界,对艺术创作中的审查,您是怎么看的?
答:各国的审查是不一样,在不同时期也是不一样的,中国以前在电影、绘画这方面的审查是比较严的,国情比较特殊。艺术创作和审查之间是有一个矛盾点的,艺术创作应该是很自由的,没有艺术家自我的捆绑,这样才能真正把艺术往深里推,所以从我个人角度来说,当然是希望审查消失,让艺术真正回到艺术家自由的创作状态。但是在创作中也要分清楚艺术创作私人领域、私人表达和公域、公共利益之间的那条线,要艺术家自己去掌握的话,这也是非常困难的,确实很难研究。你做一个东西,传播到公共场合,其实已经影响到公共安全或公共秩序,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还有一些道德的底线,艺术家怎么掌握,其实这就涉及到一个制度的问题了。这就是我所说的矛盾点所在。我们只能希望有些公共性的,大家都知道的,这不用审查,比如说过去某个时期纳粹宣扬的一些艺术家和艺术作品,我们就必须不承认。审查制度,我觉得这需要很多学者去讨论,可能还不是简单的取消或不取消的问题,当然我个人希望取消审查,开打了最好。
问:导演这个行业应该是讲究资历的,但我们看去年一些电影,比如《泰囧》、《致青春》,它们的导演都是第一次导电影,但从票房到评价都还不错,您怎么看这种现象?
答:这样的电影是工业化电影,《致青春》还多少有一点个人的角度和色彩,但是制作流程上是相对工业化的,在工业化流程里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帮助导演完成的。像《泰囧》这样的电影,它是有一定故事模块化的东西,然后组装成这样,剩下的就是怎么做得漂亮、好玩,所以相对工业化的电影,在市场上也是比较容易和市场结合的。因为现在市场需要的就是一些好莱坞式的、娱乐工业化的产品,这样观众也比较高兴、开心,在市场上自然也比较成功。但是完全从一个艺术角度要求或者导演的角度要求,它是不是完全做到了呢。大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它不影响市场成功,这样从演员转来也好,或者从其他方面转过来拍电影也好,因为有一个工业化的基本模式在帮助他们,做好了不会太容易出大问题,至少在市场上不至于出太大的问题。
问:王导,借这次采访机会,我请教您一个工作上的事情吧。我们网站也有一些视频栏目,也会做一些带一点纪录片性质的片子,比如就美术发展史上的一个故事访谈一些老先生,我们会有很多这种原始素材,我们怎样才能更好地把这些素材转化成视频语言,还原一段历史,您能给我们一些指导性的意见吗?
答:这个是挺不容易的,这种大量的访谈、素材,然后要总结起来,我觉得至少得有一个导演,必须要有一个导演的思路,让他来给大家出一些构思、想法,大家看他的方法好不好,可以再帮他补充,但是这个导演肯定是需要的。另外还需要一个文字的东西,要把准备怎么梳理素材的基本思路写下来,一定要写下来,在剪辑的时候根据这个线索去剪,有用的内容保留下来,太边缘的内容就可以摘掉。在一开始的时候,也不用去想这个东西我要呈现得多么完美,多么影视化,完全不要有这方面的担忧。而且你们做的这个工作最重要的就是通过一些老先生的采访还原一段历史,把这个东西记录下来就已经很重要的,这个素材本身就很宝贵了。剪片子确实也是一个大的问题,这个可以先靠一边,实在不行可以再找一些专业的剪辑师来帮助你们。
问:最后您对美院以及附中的这些后辈、学弟学妹有什么样的学习建议呢?
答:我只能拿我们那时候的心态跟现在的同学做交流,那时候我们觉得学习机会特别珍惜,而且做艺术家的那种心情也特别急迫,想尽办法去创造,想将来怎么创作一个属于我的艺术世界,我觉得这种心要保留住。那个时候社会环境远不如现在,但都心无旁鹜,车、房什么都没有,就觉得只有艺术,而且那时候做艺术不像现在,那个时候做艺术就知道是不挣钱的,都知道梵高是要割耳朵的,是没有钱吃饭的。在这种情况下还愿意去做,这就说明对艺术是一颗特单纯的心,现在知道艺术可以换钱换房子,可能会影响那个初心。我觉得附中的孩子就保持对艺术的这颗初心就好了。
来源:附中校友
采访地点:王小帅工作室/北京
采访:张文志
责任编辑:朱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