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xsstudio.com

《薄薄的故乡》首发

BY 库布里克书店

“这是商业片最好的时代也是严肃电影最坏的时代”

4月30日,第六代导演王小帅的新片《闯入者》全国公映,这部电影作为他的“生命三部曲”继《青红》和《我11》后的最后一部,瞄准了六七十年代“下三线”的历史记忆。始料未及的是,《闯入者》作为去年唯一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竞赛单元的华语片,在国内公映首日的排片率仅为1.32%,而同期上映的商业片《何以笙箫默》排片率则高达31.69%。王小帅悲愤之下在微博上发表了公开信《致我的观众》,其中写道,“这可能是商业片最好的时代,也可能是严肃电影最坏的时代。”

戴锦华:我认为这是中国市场不健全的标志。我最讨厌说“美国怎么着,中国怎么着”,但现在如果说到市场,我就拿一个成熟的市场来做比较。在纽约有各种各样的电影院,最大众的和最小众的,艺术电影院中有闷的、有趣的,大家各得其所。排片后会一直放,放满周期,放映厅只有我一个人,也会给我放下去。在国内的艺术电影是什么情况呢?《闯入者》在国内我看到的排片时间是早上十点以前和晚上十点以后。这种情况让我想到了早年在电影学院时,我们经常控诉说“决定电影命运的是省公司的采购员”,当时我们觉得这是亟待改革、亟待用过硬的市场逻辑来对抗的力量。今天,市场化了,但是决定排片的人是院线老板。院线老板是否比当年省公司的采购员更可信?大家来判断。你们看到了什么电影排到什么份额。

有人说中国观众太怪了,不烂的片不卖座。可是中国观众真的有过选择吗?北京电影节小众的老片子一票难求,说明我们这么大人口基数总有人想看不一样的东西。但是这件事怎么解决,呼吁行政干预么?也不一定是我的愿望。可是一个健康的市场能自己长出来吗?我不知道。

张献民:我有时候觉得,好东西少一点儿人看也挺好的。他要看就看嘛,不看就算了。(笑)

王小帅:我知道有人一定说我对电影首映当天的票房反应是“撒娇”,也有人说“你又不研究市场,不做商业片,你当然不要去求票房回报”。我并不是求票房回报,你多放几场,让想看的人看得舒服一点,不要那么辛苦。我在为观众拍电影,好坏大家可以评,但是要看完才能评。现在大家都很难看到,院线说你没有观众,我就很不服气,我也不认为是这样。所以我做的“呼吁”只是恳求能给观众提供方便而已,并不是我要和其它片子比,要拿到同等空间。《闯入者》无论如何背后也有投资人,是工业化生产,有演员们的付出,我争取一个小小的空间,相对的公平,并没有错。我也并不会因为别人奚落我而停止这样的呼吁,这不止这一部电影或我一个人,以后还会有这样的电影,我希望能打开这样的空间,让喜欢这样电影的人看。事实上,观众现在很踊跃。我们排的场这么少,但上座率一直是最高的。小众电影并不等同于没人看的电影,小众也是“众”,也需要被重视。

“把故乡扛在肩上,写在纸里”

王小帅说自己是个没有故乡的人。他一直争取着归属感,却屡屡失败:出生在上海,4个月大时便跟随父母来到贵阳“支援三线”,13岁因父亲工作调动迁到武汉,15岁来到北京读央美附中,23岁电影学院毕业后又被分配到福建,两年后无片可拍,便“逃回”北京开始了他的独立电影生涯……王小帅用《青红》、《我11》和《闯入者》一遍遍回望“三线”记忆中的童年,却因与土地的梳理羞于把他们命名为“故乡三部曲”,转而叫做“生命三部曲”。这本《薄薄的故乡》作为导演历史记忆的补充,就像一个有温度的手工书写的私人笔记。其中无意中幸存下来的老照片、儿时的素描、父母的家书等,共同书写了一个大时代中的小家庭颠沛流离的命运。在地域空间缺乏认同感的大时代中,在个体记忆和历史叙事盘根错节之时,那一代人如何书写“乡愁”?

王小帅:不管你的家庭有多么小,多么微不足道,可能并没有大风大浪、跌宕起伏的事情,但是毕竟是跟随着中国历史发展走下来的,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如果每一个家庭可以把真实、朴素的情感记录下来,也是对大的历史的补充。我的文字如果能为我的电影起到补充作用,也很好。

我的故事在时代中有一定的典型性,但是故事书写出来可能就只有薄薄的几页,我觉得很羞愧。但是和编辑聊的时候又觉得这反倒很好——人生经历了那么多,就是留在几段文字、几张照片、几封信上的一段记忆。最后就取了这个名字,大抵就是厚重的生活就压缩在《薄薄的故乡》这本书里。

这本书的碎片化设计有一种私人化的痕迹,很鲜活,像个未完成本一样待补充,它的形式正好和记忆的不确定性相吻合。书中有些地方是有些差错难以核实的,但是我允许此中的记忆产生混乱。很多事情我记得的大概,然后我就有意识的不去查证,全部凭记忆来完成,把不确定性就放在书里。物质的东西都会消亡,我走到哪里收获的都只是记忆,所以能做的就是把故乡扛在肩上,写在纸里。

张献民:“故乡”一直是个地理概念,但是随着生活状况的改变,“故乡”已经成了一个时间概念。因为地理概念很容易地被旅游、观光、明信片这些东西覆盖了,而时间是人永远无法逾越的。以前讲故乡是人回不去的地方,现在故乡更像是人回不去的时间。包括大家包装“八零后”、“九零后”,都是在找一个归属感吧。而在互联网时代,人们对时间的共享越来越弱,所以故乡感主要留在时间之中。一个美国人讲,“基于地点的艺术正全面转为基于时间的艺术”,这大概也是和我们认识世界方式的转变相统一的吧。

王小帅的书《薄薄的故乡》或是新片《闯入者》或许也是这样,到底是对作为地理故乡的回忆还是对作为时间故乡的回忆。他在书中的手写体、对记忆的犹豫以及日记式的批注,我觉得多少是像在对时间在做注解,因为时间从根本上是穿越不回去的。

▲《薄薄的乡愁》内文页

戴锦华:这本书不光是王小帅的一个回忆,也是书的形式的一个实验,有手写、有照片、有个人记忆,整个形态是碎片的,点点滴滴碎片在书中连缀起来。书的形式、内容还有第六代导演走过的创作历程仿佛告诉我们一件事的两面:我们孤独地一路走来,一路丧失、一路丢弃;同时我们又尝试记忆、尝试讲述它。

关于张献民说的互联网时代“破碎的时间”、“破碎的历史”,我想起一个词,“Nostalgia”——港台翻译成“乡愁”,而我们翻译成“怀旧”。也就是说整个二十世纪我们在经历着“重返某个不可能的时间点”,所以我们说“怀旧”而不是“乡愁”。“乡愁”表达的是某种空间性的想象,而“怀旧”是某种时间性的回溯。我们故乡的沦丧感,空间的不确认,让我们很难营造出宫崎骏在《龙猫》中所创造的日本人的理想故乡所在。这本身可能跟二十世纪中国一路走来的集体创伤性经验有关。所以这个电影的特点是小帅个人的,也是这个代际的,因为处于这个代际,他们没有直接被裹挟在大时代当中,他们有一种深刻的“被驱逐”、“要有所归属”的感觉。

“历史记忆是在社会演变中被掏空还是在代际断裂中被掏空”

《闯入者》的主角是以王小帅的母亲为原型,叙述一代人在“下三线”这一独特时代背景中的历史伤痛。这部电影的英文名叫做“Red Amnesia(红色失忆症)”,大概比它的中文名更直接的切中要害——那一代的伤痛仿佛在历史演变中,在代际交替中被人们的记忆摒弃掉了。那么这些曾经发生在个体或家庭上的、却是时代中典型的记忆,在被重新讲述之后,是否还能和“当下”沟通?

王小帅:这部片子所关注的主题——“三线”就是当下,它一直没有结束,它可以延续到现在,甚至延续到下一代,它的影响不会消失。在历史上不管你做过什么,发生过什么,不是时间过去就覆盖得了的,它的影响可能通过外在灾难、或是通过血液遗留的灾难延续下来。现在的老龄化生活,这些人的生活、行为模式都留有时间的印记,所以《闯入者》试图从生命的广度拉到历史的纵深里去。

张献民:我的理解是,小帅或者说他这一代的文学青年、艺术青年大概有三个人格,这三个人格由时间形成的。第一个人格是文革的童年时期,所有“正确”或“不正确”都是被人告知的;然后的“邓时期”,一开始就告诉他们从前的“正确”和“不正确”要全部反过来。所以王小帅们必须要否定童年才能进入少年,但仍然是被人告知的。第三个人格就是经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这代人开始对从前加以思考。这些思考不一定能和年轻人沟通,比如九零年以后出生的人怎么看这些,我非常没有把握。我感觉九零年以后出生的人人格裂变非常快,不需要十年之后分裂出第二个人格,他们面临未来的社会已经分裂出了很多人格,它们是并列的,有一个当代性的平行状态,而并非在时间中交错的。

现在的年轻人还能听父辈说,但再往下就完全断裂掉了,那么这个社会演变的某段进程是不是就被掏空掉了?它是不是在一代一代人的屏蔽中被掏空掉了,最后就变得真正不存在了?历史往前发展不一定非要回顾过去,但是过去如果不梳理清楚,在往前发展的过程中是慌乱的,基础是虚的。现在感觉社会并没有给那一小段历史一个回忆的环境,这种断裂感是记忆和知识的彻底铲除。这种断裂是很危险的,如果历史重演,是无据可查的。我想电影多多少少(虽能力有限)可以补充记忆的断层,每部电影记录一点点,就组成了记忆链条。

▲第六代导演王小帅

戴锦华:王小帅在《闯入者》这部片中似乎试图在超越自己。第六代一直描述“个体”,而这部片子指向社会、家庭,同时是回望一个“根”,回望我们走过的路上制造的灾难和我们心里的疼痛,我们挽救的努力和挽救的无效。

中国当代史被掏空的、被挖掉的时段,其实又是实实在在被填充起来了,这恐怕是当代每一个中国人都要面对的。不论你是在文革结束后多久出生的,毕竟这是你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生命里的时段。

“历史与记忆”是我差不多十年来所关注的问题,但我的关注刚好缺了一个点:个体,也就是不同地域、不同年龄的人们对于二十世纪中国的记忆。我一直以来关注的都是历史的叙述、记忆的叙述,历史和记忆叙述的不同、变形,或其中怪诞的逻辑。我用“故乡、他乡”,“认贼作父,指父为贼”和“胜利的失败者”这三句话来概括在“历史与记忆”的书写当中非常奇特的怪诞逻辑。而小帅不同的是,他是在个体生命经验的前提之下去表述。

2015.5.4 北京

Share this article
Shareable URL
Prev Post

我为所谓的故乡而纠结

Next Post

希望拍出震撼人心的电影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Read next

【影评】《我11》:荒诞时代中的虚妄集体主义

或许,对于经历过文革的那一代人来说,这是一段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尤其是对于那时还处在青年甚至少年期的人,过早地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各种能想像到的冰冷与残酷。作为第六代中坚导演王小帅就是这样一个恰逢文革之年出生的人,文革占据了…

【影评】《日照重庆》 荒诞的叛逆青春

王小帅导演曾经说过:“如果《日照重庆》再不赚钱,他从此将不再拍电影。” 这部转型之作也预示着王小帅的影片将不会再在商业和文艺之间漂浮不定。或许“国际范” 在片中的台词与气氛略显突兀,但这丝毫不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