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山国际电影节大师班讲座摘录
真应该学韩语。听这些人讲了半天,我就听懂我的名字和《青红》,其他说的什么我都不知道。这样也挺好,我就只当是夸我呢吧。
这几天是非常的高兴,能够来到釜山参加这个AFA(大师班)这个学校。首先要感谢一开始来这儿带这个班的老师、导演Anthony Chen-陈哲艺,还有那个Usery摄影方面的,还有一直带这个班的摄影指导老师,应该是叫Shan吧。所以非常感谢他们三个人一直跟学生们在一起,一直在现场,每天指导他们。特别高兴,特别感谢他们。
然后,我每次去现场的时候,就看到两个组——一个A组,一个B组——在拍戏。我的感受最深的一点就是:完蛋了。为什么完蛋了,就是我似乎回不去了,回不去这么年轻的时候,回不去和这么多的热爱电影的(人)在一块儿讨论一个镜头怎么拍,讨论这一切。那么新鲜的感觉我就没有了。因为现在拍电影,好像想要找到这种最初的激动的感觉是非常困难的,但是我一直努力还在找。
因为记得在看到你们的现场,在看到AFA现场的时候,就联想到自己。因为很多年以前在有这样的经验的时候,应该是在电影学院学习的时候。学习电影最大的一个冲动,就希望赶快拍电影,自己赶快拍电影,不要坐在课堂里去想和听。于是就有了给你做作业的机会:好,现在你们可以去拍摄你们的第一个短片。就高兴、兴奋。可是真的到了一个现场,在那里进去的时候,你的其他的人员,就是摄影啊、美术人员,跟着你到了一个地方之后,当时我自己的一个感受就是:怎么办?下面要干什么?我是导演了吗?那他们跟着我在我后面,我怎么办?好,那假装我是导演吧,就懵掉了。我应该是坐着,还是应该站着?演员在那儿,我是应该在摄影机这儿,还是在演员那儿?一切都是全新的体验,一切都是稀里糊涂的。然后看到别人,有一个灯,或者在挪一个椅子的时候,自己非常不好意思,冲过去帮人家搬来搬去,这样让自己觉得心里好受一点,没有闲待着。
好,终于拍一个镜头,拍完一个镜头之后突然间没有声音,大家都看着你,你也看着大家,眼神是一种祈求的,就这样看大家:行吗?演员也看着你。这时候你突然发现谁都看着你:行不行我们怎么知道,你是导演。那时候老师在边上也是,不说话。然后你很祈求地看着老师:老师,这……老师也不理你。突然就在一个瞬间,一拍脑袋,原来这就是导演要做的事情,原来你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没有任何人可以去祈求,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决定,你必须说好和不好。那时候就体会到导演(的感觉),就害怕了,这可怎么办呢!我选择了这个工作,选择了这个事情,以后在漫长的生活里,漫长的电影过程中,你一直要保持这样的状态,别人一直要问你行和不行,这就是导演。
所以其实当导演是一个,从某种方面来说你选择了它,其实就选择了某一种压力、选择了某一种责任,别人都在听你的、看你的。
然后通过这点,我也是跟你们分享,因为你们这些学生一定前面也拍过一些短片,有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同样的一种茫然的感觉,我相信每个人都有的。那么今天我把看到的你们拍摄的现场的状况,我也总结一下我对电影的一些认识,来大概得跟你们分享一下。
在我看来,电影的一个导演也好,包括摄影师录音师美术师还有演员,最重要的一点,几个部分,其中有一个部分就是感受。这个感受来自于你的心你的眼睛你的思维你的判断和这个世界和别人的感受。感受你的生活,感受你成长的时候每一次的触动,可能是痛苦的可能是快乐的,你去感受它。让自己像一个海绵一样感受这一切,然后记在自己的心里。同时你如果作为一个导演、作为一个电影人员,你进到任何一个地方,你有一个剧本,有一个人物,有一个故事,或者到一个这样的环境里你需要去做导演的时候,你也要感受这一切,感受这些人物的心,感受这个故事带给你什么样的感觉,感受这个场景,感受这个空间,然后感受你将要花的时间,不管是物理的时间还是整个影片完成以后的心理上的张力的时间,去很细微地去感受它,没有人替代你,没有人可以帮助你。
我是从导演的角度。当然这里面有摄影师,有美术师,每一个人都有每个人这方面的职责、能力和功能,但导演是必须要有这个,把这个感受当成你的营养放进去以后,我觉得开始要进入一种方法。你对这些都有了感受之后,你怎么传达出来,怎么表达出来,怎么让别人在一个最好的状态里面、语境里面传达出来。而这又是一个相对要你的追求要高级的要好的,而不只是乱说出来就行了。
所以这个时候要掌握方法的问题。你用什么样的(方法),比如说你用长镜头的方法,还是用蒙太奇剪接的方法,还是用场面调度空间调度,你把你感受的空间最优秀的地方最迷人的地方把它做出来,你要进行这番考虑。
然后我在看你们拍的时候,跟Anthony也在聊,你们都有storyboard,都一幅一幅的画。我也曾经画过,因为在学校的时候拍摄,老师要求你要准备充分一点,就开始画。好像看到别人都画,好莱坞的都画,觉得自己不画不行,不画的话好像工作不太认真,于是也画。可是等到我拍长片的时候,我发现不对,画半天——当然我不是说不画——画了以后和真正创作的时候之间的变化,你必须要有足够的能力去应对它,比如感受它,或者你的方法、你对空间的感受,是不是在画的时候会有出入。因为画storyboard其实是针对于好莱坞式的大型的制作而言的。因为我们东方的或者作者型电影的创作其实画有一部分的作用是保证不出问题,但实际上遇到的现场状况会有千奇百怪的变化,你要去灵机应变。而好莱坞式由于大制作分工都很明确,时间卡的很紧,我到这个场所进来之后,我提前几个星期进来,定好了分镜头脚本,定好了角度,演员也知道要怎么走位,摄影师灯光美术道具都按照这个做好了,每一个人都非常严谨,你到这之后就按这个来,你要想改变是不可能的。如果说导演变了,那这些人就疯了,他们就不干了,说不行我做不了,因为以前说好了是这样。所以好莱坞是storyboard很重要,而且能画到能做到。比如飞来飞去的、高科技什么的,必须画了以后,将来电脑按照这个去做,才能做出来。
但是现在我观察到的现在大家到了现场去,可能大家都讨论。导演很多,大家讨论完了都画起来,画了以后就到一个现场就开始照着画的来。那我觉得这里面就缺少感受,缺少方法上的多样性。所以对于空间的认知,在这个时候可能就甩掉这个东西,然后去感受它。从这个方法到下一步,就开始进入到做导演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层面,叫选择和判断。这个东西都给你,就像那天晚上B组的夜戏,是在街上爸爸跟律师儿子那个组的夜戏。我来的时候就听到其实那个方法在现场变了,这就是选择。你到这个地方来,你就发现按照那个方法走可能很刻板很死板,没有太大的意思,没有展现这个空间有趣的一面,于是就改变了一个方法,这就是一种选择性的东西,我可以判断我不要那个东西。然后这一切再往前推到后来呢,等到你的方法、等到你的选择都定下来了以后,做完了一条镜头,也像刚才我的感受一样,大家都看着你,这个时候导演就判断,yes or no?如果灯光也ok,声音也ok,什么都ok,剩下你这块是否ok?
我也结合学生做的时候,经常one more,再来一条,再来一条,再来一条。因为觉得好像一条是不行的,认真工作是要好几条的。经常听他们说王家卫拍电影是要一百多条,大家都(说):哇,拍电影好认真啊!但实际上有一个判断,one more,我再来一条,我要怎样。演员要明确知道我演得行不行,你再来一条是在我这块有调整还是灯光有调整还是录音有调整,就各个方面,你必须判断。
过去我们拍电影是用胶片的,不像现在是磁带可以一直拍下去。胶片是有时段的,一本4分钟。我只有这些胶片——片比,一个镜头最多只能拍2-3遍,多了就没钱了。这个时候怎么办,为了省胶片,这个镜头可能就一条就过了,你必须有强大的判断力。所以那个时候不知道跟谁说的,你再要一条的时候,你就很简单说摄影有没有问题,录音有没有问题,都没有问题的时候,那好,他来判断我再要one more是哪里我要调整,很清楚的告知演员。
还有一个我也听到你们经常说,for safety。好,都行,都没有问题,那么我再要一条是为了保险,中文说保一条。那么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你作为一个导演要告知对方。这样的话每个人都知道这样没问题了,那下面的发挥可能会更好,特别是演员,觉得我这条没问题了,那我下面一条会不会有更多的东西丢出来。 所以这些都是现场在各部门的配合的时候作为导演必须要去掌控的。
那么等到这一切都做到这个程度了以后,我觉得应该已经是一个相对合格的导演。有了这一切,而且都在你的血液里,都可以临时随时调度出来为你所用。
这个判断还包括什么呢,我在看的时候经常拍着拍着,中途出故障了。中途出故障的时候,其实按道理可以停,或者停了之后马上再来,因为你要保护很多人的精力、时间,你再演一遍。但是因为现在是这种视频的东西,无所谓,那个时候用胶片跑的都是钱,所以你要非常精准的判断:还往下拍吗?万一这镜头四分钟。经常我们也遇到,比如说拍的时候,飞机或者火车或者汽车过来,然后我们的眼睛就会看,看录音师,录音师听,(之后)说没事,那就拍,录音师眼神(示意)不行,马上停,等车过去,再来。所以这都是临场要做的很多的工作。
有了这一切以后,那我要说的再往上一步,就是风土。这个风土可以理解成一种风味,或者说味道。就是它结合的是我们所处的,或者你自身所处的地方、国家,或者你的民族,这些东西,要决定最后你的影片的风味。那这个世界上当然大家都知道有很厉害的电影工业,向好莱坞,包括印度的宝莱坞,宝莱坞也有他们自己的风味。那么他们带给工业的很多技术性的东西,可能某种方面他们是全球化的,影响了很多人,形成了很多标准。
但是除了工业化以外,我想很多来釜山电影节学习的很多导演其实可能倾向于某种作者形态吧。一旦倾向于这种作者形态呢,风味就很重要。你是中国人,那么我前面所说的对中国的感受,对你生活的这片土地的感受,对中国人之间的情感变化之间的感受。这些东西,文化的历史的,你把它呈现出来,有没有味道,能不能让观众从中能看到、感受到这些东西。你是日本的、印度的、马来西亚的、香港的、新加坡的……其实每一个地方如果一个好的作者你带回来的作品其实让我们深深的嗅到作品里可能空气中都弥漫的(味道)。比如说韩国电影的泡菜的味道、烤肉的味道。这个风味是非常高一级,真正的高一级。
因为作为我来说,我的体会是,当年轻的时候,在读书的时候,第一发子弹,第一波出去的都会非常喜欢西方的电影,欧洲的、美国的、美国东部的……非常帅非常现代。从方法上,年轻嘛,会很不自觉地会要去多学习他们的方法。这样的话也可以让你的世界更开阔,可能你的位置会站在整个艺术发展的前沿。其实等到自己要拍电影的时候发现不行了。就像我刚才说的用storyboard,用这些东西来套我的感受,套我都要呈现的我的电影的时候,我发现可能不太对。就比如说节奏上,西方的节奏快,他们讲话也噼里啪啦的。东方人有时候不是那么明显。所以很多的方法在我们这儿就不行了。
于是很有幸的是,等到慢慢沉淀下来,看到东方的东西,看到日本的电影——小津安二郎,看到台湾的电影,看到中国早期的历史上的那些电影,突然发现原来是这样。为什么呢,现在我总结就是那种味道吸引了你,东方式的味道东方式的文化吸引了你。而我恰恰又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所以就慢慢的从里面总结出这样的东西,自己来感受自己来运用,这就是风味,就像我们经常喝红酒一样,经常有风土,大风土小风土,这是电影里的。
那有了这一切以后,我觉得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合格的好导演了,就已经变成一个文化级别的或者艺术级别的甚至有大师倾向的一个电影作者,那就非常了不起。
再一个,有了风土之后,我现在觉得后面还有一个层级要上,这个层级就是态度。我自己所处的国家是中国。我从出生到学习到成长到自己做电影,其实是伴随着中国这个国家的巨大的一些变化。我也很有幸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国家,所以他的每一个变化我都能够体会,都在里面。然后慢慢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就会形成自己的态度,自己的价值观,对这个国家,对现实,对历史,慢慢形成自己的价值观。那这个东西甚至某种程度上,是在艺术之外,是在电影之外。作为一个导演,如果仅仅停留在一个方法、感受甚至有了风土之后,如果没有了态度,没有了电影之外的更大的社会学、哲学、历史观这些东西,那我觉得可能真正达到我们心目中最高的理想,还是有困难的。
如果说电影不管现在的科技和工业发展到什么程度,但是电影作为我们最初的热爱它的吸引我们的地方,就是它的一种全然的特别直观的跨越文化的、跨越很多的非常有趣的一种新的艺术形式。那么这样的一种新的艺术形式对我们来说好像是一种上帝的恩赐。你能做导演,你能够站在摄影机后面决定你拿它拍什么。这个时候等于说你通过摄影机形成了你跟这个世界跟这个现实也好历史也好的关系。那这个关系也就是一个艺术的真正最高的一个层级。要艺术干什么?艺术就来自于这些。
有了这些以后,你通过摄影机,或者通过你的艺术手段,你要传达什么,你要说什么,你要为谁说话,你要怎么说,这一切就表明了态度,就亮出了你的身段,这里面一定也会透露出你的价值观。那这一切呢,各个国家不一样,历史不一样,现状不一样,民族宗教文化都不一样,但是作为导演,你把这些呈现出来的东西是不是超越了你的文化民族宗教的界线,到一个人和世界关系的最高顶点,关怀人关心人,反对不公平不合理。那这就等于说,把电影当成了与其他艺术门类一样的东西,来传达你和世界的关系,这就是到态度的级别。而这个级别你到了以后,当你慢慢成长到达了以后,将会变成你的立生之本,将会带给你对这个世界周遭的变化的一个非常强大的判断的一个基准。你就不会轻易地动摇,不会轻易地被表面的现象所左右。
我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捋清楚一个导演从一个基本的从对世界的感受开始出发,到掌握方法,到有你所拥有的选择、由你所有的判断来决定到上升到你能够呈现出最迷人的风土给大家,然后最后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表明你在这个世界的态度。这一切就是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也就是一个电影导演所要具有的最重要的几个环节。
所以说在看到大家在现场在做这些的时候,我也试图去感受你们每一个人。你们每个人可能刚刚开始在这个过程中去学习去做,我也说不清你们每个人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里面。那我想你们如果通过这方面去捋去思考,当然不会要求马上这么年轻就一定要具备后面几个这么高超的状态,而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把你的人和电影有机的结合起来,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从导演的角度,稍微的我再补充一下,对摄影、录音、美术……整体的一种建议,当比如说一个摄影进入到现场的时候,往往一个摄影师也会局限在自己的判断上——我这个要怎么拍,我的灯光怎么打,我怎么抠细节,我怎么表达……因此也容易进去。其实一个很好的摄影师多多少少也要具备类似导演的这种思路/思维。一个剧本出来,一个故事要怎么去呈现,这个导演的风格是什么,导演想要什么,前面沟通好之后,你到现场,其实你要做的就是尽最大可能,顺着导演的思路去安排。假如说由你去安排摄影角度,那更重要的,是不是跳tone,是不是跳出那个节奏跳出那个味道瞎摆。因为经常有摄影师喜欢拍逆光,跟着太阳转,都是逆光,最后乱七八糟。电影都没有一个基本的味道出来。这就是导演和摄影之间脱节,摄影光顾着(自己)。
还有声音也是,声音除了后期的制作以外,前期的收声也是非常重要的。就像刚才我们(说的)遇到各种情况的判断要根据录音师,那录音室也要判断,他也要知道我说不行那马上就要停下来,整个要重来。那么他也要判断,我可不可以忍受,让导演在这个时候更顺利地推进,他也要判断。一切要围绕一个中心点去做,而不是过于强调自我,这是一个整体。
演员也一样。你们这次遇到非常好的演员,真的非常好,非常专业非常成熟。但是要记住,这次来的这些那么好的演员,他们有一个非常大的前提,就是他们知道你们是学员,知道你们年轻,他也知道我是在帮忙,他也预先地知道可能出各种状况,他也预先地知道可能经验不足会带给很多劳动、疲乏或重复,所以他就会表现出比在任何地方都有耐心。所以给了很多学员一个误区,觉得没关系,他们都很好,一直这么转下去没事。实际上,如果是一个正式的摄制组,如果你是一个工作上真正的导演,大家遇到这样的合作关系的话就不可以了。人家演员就会觉得你在干什么?有没有点职业精神?有没有点修养和判断?我们怎么把工作做得特别好你也不能这么耍我,这么弄就翻脸了。所以这个时候要考虑到演员是怎么样的一个状态,他的情况是不是一味地被你揪着,重复劳动。每一个部门都是要围绕着这么一个核心去做。
记得我跟Grace说过,你停了以后,要不要,行不行,不能说什么话都没有。问怎么(回事),说他们在调。(这样)不行。你必须是这个现场的绝对的掌控者。当然导演有压力有责任,要变成绝对的掌控者,但是也没有必要因为你有了这个权利就去扮演“暴君”——我是导演我就可以骂人我可以胡来——这不可以。不要成为“暴君”,态度上也好,什么也好,不要成为“暴君”。但是你的意志力要坚强,一定要非常坚定地沿着你所设想的方向和你要的东西去走,尽最大可能不要妥协,但同时也照顾到正常的工业进展。 这就是我从导演的角度,以及这几天从学员们拍这两个短片能够总结出的东西跟大家分享。然后特别特别期待看到这两个片子剪接出来的版本。我觉得到那个时候,看剪接版本的时候或者看最终版的时候如果能跟大家交流的话,会在方法上帮大家找到很多预先要怎么做和结果之间的差距。谢谢大家。
2015年10月22日 釜山电影节大师班 主讲人:王小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