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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客王小帅

1990年代中期,因为无片可拍从福建电影制片厂“出走”的王小帅,事隔几年又回福州办人事手续。 

“不知道怎么地,他把户口、档案那些都拿出来了。在北京,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老见他身上别着一个小腰包。那几页薄薄的纸放在里面,到哪儿都揣着。那是他的身份啊!”王小帅多年的合作摄影师、近乎发小的好友邬迪一直记得那个画面。

“无根”,曾经是王小帅前半生的一份自卑。

还在娘胎里,王小帅便跟随母亲从上海来到贵阳山区,支援“三线”建设;在满山疯跑和露天电影滋养13年后,又随父亲工作调动辗转到了武汉。此后,他考上中央美院附中和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分到福建、再离职回京。在这座汇聚最多“漂泊者”的大都市定居了20年,他的户口最后落在河北涿州——只是为了办事方便。

“我每次在争取有故乡的时候,都失败了,哪个地方都不要我,我也不属于哪个地方。”失落里,却也有俯拾皆是的少年奔放,和成人后回首已成为“财富”的种种起伏。他觉得,把一个家庭很朴素的生活和情感记录下来,对大的历史、大的视野不失为一种补充。于是便有了新出版的自传《薄薄的故乡》。这初衷与他的“三线三部曲”(《青红》《我11》《闯入者》)和这些电影里一以贯之的个人叙事,不谋而合。

不过,在书里讲述自己的“颠沛飘零”,在一席发表演讲《闯入异乡的人》,这些举动都让邬迪有些诧异:“‘故乡’这个词对小帅来说一直是个软肋。我们可以谈论自己成长的地方,对这个城市的情感——他没有。而且他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在这点上有缺失之后,他在‘故乡’这件事的心理上是不太健全的。”

“写书,演讲,是为了说明你对故乡的重视吗?”我问王小帅。

“不,这些只是说明,我对这件事情想清楚了。比如说我早期到武汉、贵阳这些生活过的地方拍片,却解读不到这个地方跟你是有故乡关系的。这种感觉曾经一度很困惑我。现在就不会了。一个人在城市的生活也好,在农村的生活也好,他可能只是个过客,(便)不会对此过于困惑。”

从考上中央美院附中到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王小帅的青春期是在北京度过的,而且几乎跨越了整个80年代,他感到很庆幸,因为那是最美好的年代

宇宙中心的美丽时光

王小帅的母亲邓美慈是上海光学仪器厂职工,父亲王家驹是上海话剧团演员,业务能力很强。1966年 5 月,因为领袖“下三线”的号召,母亲怀着4个月的王小帅从上海迁到了贵阳郊区的新添寨。“记忆中寨子就是外面,去贵阳市就是宇宙中心了。”

电影《我11》里遇到逃犯和最后追跑着去刑场的场景,都来自他在山区的真实生活,但却不是日常基调。和同伴捡板栗,抓鱼,“扒车”,看露天电影,他的三线童年离忧虑和惊恐甚远。

每当解放牌卡车经过家属区,孩子们就用手扒着车后的铁链或任何能搭手的地方,大一点的直接蹬在保险杠上,到了特定区域前再纷纷跳下来。人人脸上荡漾着经历了“生死危险”之后的兴奋和刺激的表情。

远远地看见山坳里的空地上飞舞着的白色银幕,是他最幸福的时刻。放电影之前,孩子们捡来石头码出方块,在土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占位。下雨的时候,人们透过雨伞之间的缝隙看过去,这排的人要求前一排的人把伞举高一点,而后面的人又要求他们的伞低一点,呼声此起彼伏。有时大风吹得银幕扭来扭去,忽凸忽凹,幕布上的人也跟着扭来扭去,忽隐忽现。

后来建了礼堂,大家都觉得不如露天的有劲。再后来,周日也不再放电影了。同学聚会时有人对王小帅说:“很奇怪,你走了以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我11》里的父亲爱教儿子画画。那个父亲用桌布、鲜嫩的插花和自己的庄重,为儿子打造出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花是有生命的,它们都在呼吸。”

王小帅也跟着父亲学画。漫长的冬夜里,煤油灯下的画画帮他转移了对寒冷的注意。但后来他断定,是父亲把自己的理想加注在他身上,“实际上我是没有这份才能的。”多年后,面临要不要把画画这个事当成正式职业的时候,王小帅选择了放弃。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三线意味着“稳定牢靠”:一个月五六十块钱的工资;赶集时能去寨子买鸡买鱼,山民觉得工人都太有钱了。王小帅记得,少年时期穿的裤子鞋子,都是工厂发的劳保用品,“那种翻毛皮鞋,农民提着一篮子鸡蛋来换,挺贵的。”

但父亲的艺术才能无法施展、有苦难诉,生活里也充满不适:要把马桶从4楼端下,拿到公共厕所去倒、洗。“别人家的男人谁倒马桶啊,会笑的。不管,我就天天倒。类似很多这样情况,过来的年轻人会高兴么?都是假象。”所有的三线体验,在儿子的成长史里蜕变成了“宝贵财富”,对父亲那代人,却是必须直面的痛苦和难言的苦涩。

1978年的某一天,对面山上的高音喇叭对着家属区喊话,让王家驹速来厂里接听一个长途电话。就在对方要挂断电话的时候,父亲气喘吁吁地赶到。电话不是如他揣测的报家人不测,而是武汉军区文工团问他去不去武汉演戏。

“如果当天他错过那个千里之外的电话,我们也许就和很多家庭一样,继续生活在那里了。”

弥留之际,回望当年的王家驹觉得一切是命定。王小帅却觉得,那个来自武汉的电话,改变的不仅是河流原本的走向,它拐了一个弯,让那个弯里的那片土地得到了滋养,土地里就有他、妹妹、母亲,整个家。

无用的“格式化”

父亲把一纸调令当成重新实现抱负和改变家境的转折,儿子却是别样心思。“我跟爸妈商量,说我不走,你们随便给我搁哪家,我就在这儿。别看小,我有可能成熟得早,有暗恋对象,简直是五迷三道的。”

再有主意的胳膊也扭不过大腿,他带着不屑一顾来到了这个被告知为“大城市”的武汉。本来,贵阳的上海人都觉得自己和贵阳没关系。“上海是什么地方?上海有的确良,有大白兔奶糖,有大冰砖,有永久牌自行车。”

但当他穿着那件显得过于老成的中山装,以上海人的得意坐在武汉教室时,一句“乡里娃”清晰地刺入了他的耳朵。在新同学眼里,他不仅仅是个外来人,而且是个乡下来的人,没人会对他的上海血统感兴趣。他的心理防线垮塌了。

他命令自己“格式化”,把过去的东西全扔掉,重新输入“我是武汉人”的概念,但很失败。几年后,在真实地踏进上海的地界之后,那份从小以为会出现的激动同样未曾降临。熟悉的吴侬软语飘散在各个角落,却没有一个字是飘到自己头上的。

后来的三十多年,“外乡人”始终是他的一道心理印迹。他羡慕那些“有祖坟的人”,比如家在锦州金城造纸厂的刘小东,“人家祖祖辈辈在那儿。一回去,父辈、兄弟、同学,热热闹闹,确实人还在那儿。”还比如影片里刻着故土烙印的贾樟柯。“小贾临汾人,村里人这那的,都是朋友。我就找不着家乡,因为我的父母等于说离开上海就一直飘着,根儿扎不下去。”

邬迪说,这种四处漂流的状态,对王小帅的心性也有影响。“考上央美附中和北电,十四五岁就一个人生活,能挤多少牙膏,下一个5毛钱要花在哪儿,这对他都是必须承担的责任,哪像我们,全都有人帮你操心。”

在胶片里“寻乡” 

飘了这么多年,王小帅总是这边一热闹,就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再一热闹又搬得远点儿。他现在住北京四环外,如果北京再热闹下去,他就得搬五环去,“实在不行搬农村去。就永远躲在外面,我永远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中心我可不可以进去。”

想得越来越多后,人反倒释然了。他提到那些认识的外交官和商务代表,他们不断地出入这个城市、那个国家,孩子随着家长到处跑,他觉得他们的生活和思想会形成一个全新的世界,人格建立也与一般人不同。

所以他不再纠结于“有没有故乡”、“故乡在哪里”这件事,而是在电影中潜移默化,越来越主张对个体的关怀。“每一个生命体都很弱小,都在寻找什么,担忧什么,惧怕什么,我用我的摄影机关心他的同时,也解放了我,使我能够找回我自己。”

1997 年,他开始拍摄《青红》,这距离他离开贵阳已经快20年了。

在此之前,别人问他“哪里人”,他都会回答“贵阳”,那里是他看得见、摸得着的老家,或者说“故乡”。

邬迪说,王小帅自有他心中的小山村的美,但那和多年前的现实可能并非一致。邬迪会根据多年默契,来抵达王小帅心目中的“故乡”:“他不会给我们具体的字眼、提示,所有的场景是我们不断交流、堆积出来的影像。比如山顶上的气象站,小白箱子,风杆。便成了一个特浪漫的场景。还有‘美国之音’,我们小时候都听过。只不过他听到的可能更清楚,我在北京不知怎么听得滋滋啦啦的。”

开拍伊始,当地很诡异地连出了两个礼拜的毒太阳。为了表现贵州“天无三日晴”的气候,剧组苦等了整整15天。“等到后来我都心颤了,要知道那毕竟是个小众的文艺片啊!”邬迪感叹。后来美术组从山上一桶一桶地抬水来,浇到地上,这才有了大银幕上那个“湿漉漉”的山寨。

拍摄《我11》,剧组选知了的叫声,听了非洲的、法国南部的,都不合适,最后选到一种,王小帅一听就是它。一查目录,正是云贵川一带的知了。混音的时候,王小帅要求放大,剧组的人很疑惑,那么大声行吗?他说,就这么大,“这就是我们乡村的记忆。”

影片开始那扇窗户的响动,也是他对夏天的记忆:睡在窗前,盖着小席子,窗户开一半,突然感觉微风吹过,一阵凉快的时候,窗户就嘎嘎轻响。“在大银幕前感受到这些细节的时候,你的时光一下就回去了。”

在王小帅记忆里,河边青草的味道、雨后大地上泛起来的泥土的味道,甚至牛棚里牛粪与干草混合的味道一样,都是春天里散发出的最美的味道。他曾说要把《我11》拍出空气里的这种味道,但事实上当然做不到。

影评人程青松说,这些东西对王小帅都是直接的创作力,“是源,很多可以消化后来用,很结实。”

《青红》里同学家“暗自返沪”的线索,他曾听父母讲过。当时国人的物质水平低,人虽走,多年积攒的生活用品却一件都不能落。那户“逃走”的人家拉上窗帘,用了三天三夜仔细打包。据说运到浦东开封的时候,连一个玻璃杯都没损坏。

曾经那么荣耀的三线饭碗,在时光荏苒里日显破落。不知从哪天起,山民慢慢富起来,工人们赶集时都变得低三下四。王小帅有一个同学,两个兄弟,一个妹妹,都考了技校。“文革”结束后,孩子都接班进了工厂。80年代末,工厂发不出工资,他们就靠着父母的一点点存款,吃劳保。王小帅拍《青红》的时候去看他们,“他们就待着那儿,不敢出去吃饭。几年没发出工资来了。”

拍摄《我11》时,他善意地向留在当地的一个老友提出,可以让朋友女儿演一个角色,可能会改变她的生活状况。但王小帅没想到,朋友对此完全不抱期望。“长期的生活环境和形态,慢慢让一个人就认命了。这种改变对家庭和心理造成的震动,比不变要大得多。”

更大的失落来自于对“故乡”的认知差异。少年的记忆于他来说是全部,对昔日的伙伴来说却只是一些遥远而模糊的片断,早已被后来漫长的岁月覆盖。他说他是贵阳人,一个同学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句,“你怎么可能是贵阳人?我们才是贵阳人呢。”贵阳作为故乡这根稻草就此断裂。

“离开之后,突然之间失去那个底了,整个底子都失去了。”

他曾经办过北京户口,因为各种诡异的周折最后未果。他就托人把户口落在了河北涿州,只是为了办事方便。但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北京人。

作家梁鸿曾表示,现代都市人的乡愁一方面想念的是与自然、江河的相互依偎,同时也隐含着对无所归依、无处安放心灵的恐惧感。

比如《闯入者》的主角老邓,独居在城市,每次出门都要小心地拔掉家里的电源插头,洗脚时永远不放心地去试按摩脚盆是否漏电,这也来自王小帅母亲经年不变的习惯。他说,只有从那个时代、从极贫的生活中走过来的人,才能有如此“良好”的顽疾。

在对母亲和她同龄人的观察里,王小帅意识到,中国老龄化的状态不是孤零零的,更重要的是,每个人物形成的心理、性格状态和行为模式,都与其过去的遭遇相连贯。于是在《闯入者》当中,加入了三线对她的影响,“把厚度、纵深度拉开”。社会上有个流行的看法叫“忘记过去向前看”。王小帅质疑:“你怎么可能忘记过去呢?斩断过去,怎么可能凭空蹦出来你这个人?”

他用剧情片和充满了涂鸦和手写笔记的自传找回过去,也拍摄了口述纪录片《三线人家》。“还得做些什么。”在找寻和留存的过程中,他才知道父亲曾经在上海待了十多年,也惊讶地发现了二十多年前与好友刘小东的一封通信。他给刘小东的信封上写着“刘晓东先生”,而刘小东和喻红的回信信封上,称呼他为“王小帅同志”。

“因为我去福建,当时没有别的工具嘛,给小东只写过一封信,惟一的这么一封(他们的回信)我居然还保留着。我那天打电话给他,他翻了半天,说居然还在。一个很有质感的东西,经过了时间和空间,经过了邮递员的手,然后被人撕开,然后还能用一个小小的物件保存几十年,这很触动我。”

在美院附中时,都来自小地方的王小帅和刘小东便“混”成一团。刘小东眼中的王小帅“那时真是个小帅哥,聪明伶俐,英语很好,语言能力、模仿能力都很强,做了导演一点不奇怪”。

拍摄处女作《冬春的日子》时,王小帅一开始对“想说什么”并不清晰,但主演则锁定了刘小东和女友喻红。16年后,王小帅又用了半年拍摄纪录片《冬春之后——喻红篇》。片子末尾,他们回到刘小东在辽宁的家,3个人在当年取景的树林里想再摆出当年黑白片中的一个镜头,但怎么摆都不像了。

曾经被王小帅深深羡慕的“有故乡”的刘小东,近年创作了以故乡金城和童年伙伴为主题的系列油画。在他儿时记忆中“工人阶级永远有力量”的金城,现在只看到地产业。他和王小帅做过一场题为“无处还乡”的对话。刘小东说:“我们已经没有故乡了,河流都干涸了,记忆都喂狗了,没有东西可以证明我们曾经活过。膨胀的发展把这一切都吞食了。”

生非容易

4月30日,因为《闯入者》的排片量远低于预期,王小帅以公开“喊话”的方式,在五一档期“闯入”大众视线。他用“从影以来最黑暗的一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来形容电影遭遇的极冷处境。新书发布会上,主持人向他提出了外界关于他“撒娇、求抱”的说法,他不以为然。

作为发布会的嘉宾,张献民的说法保持了一贯的特色,“好东西少点儿人看挺好的,他(观众)要看就看,不看就算了。”

这当然不是王小帅希冀的回应。他说自己并不贪心,在场的人却都听得出那份抱怨:“我只是想让想看的人看得舒服一点,不要那么辛苦(早上八九点跑到影院)。看不到的话,再告诉我说你没有观众,或者你的电影没有人喜欢,那我可能一方面会怀疑自己,一方面怀疑我是不是会不服气?”

“他对三线和特殊历史,一直在往回收,基本上保持了‘第六代’的纯粹美学。他面对媒体也从不掩饰,这是他的特点。王小帅一直很清澈。”影评人王小鲁说。

王小帅的第一部长片《冬春的日子》,连同张元的《北京杂种》,被国内电影史学研究者当作中国独立电影的正式发端。在邬迪、刘小东等人的印象里,王小帅的认真、不顺大流,从一开始便注定会“藏不住”。

邬迪记得,王小帅住自己家那会儿,半夜起来老看见他在写东西,多半是剧本。“他是那种聪明的用功。比如他跟你一块喝酒抽烟,等你睡觉他就开始学习。他觉得我只要这会儿努力,就会比你们强。”邬迪还听说,有一回,一个不是特别熟悉的叔叔,在地铁上看见一小孩抱着英文书记单词,等回到家,瞅见王小帅,“咦?这不刚刚那个孩子吗?”过了十多年,王小帅和美国摄影师麦克在三里屯酒吧用英语聊得天昏地暗,让朋友荆歌非常羡慕。 

这样一个有才情、有心气的年轻人,大学毕业选择了去福建电影制片厂。本想大干一场,但火车开了3天,快到站时,他却突然再次堕入被扔向未知的恐惧。他不断跟同行的同学凌云大喊“回去,要下车”,仿佛这样便可以“改变一切,回到过去”。

带着绝望,王小帅在福州的两年依然写出了五六个剧本,在厂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然而在拍电影还要争配额的那个年代,作为小厂的福建,每年只有一个拍片指标,如何轮得到刚来的毕业生?1992年年初,厂领导的一句“大学生要想独立工作还要锻炼5年”,终于击碎了他等待的幻梦。

从听到“5年”这个信号到走出厂门,他只用了15分钟。

“看上去只有15分钟,但他已经不痛快了一年半。那里不适合像他这样的人,他就算熬到拍电影了,总有一天也会离开。”邬迪说。

离职后来北京单干,福建厂把王小帅的资料报到电影局,其中注明了他是“独立影人”,这样的注明让父亲王家驹颇为担心。

他并非有意要抗拒,但标准实在难以捉摸。审查时,有人认为他的《扁担·姑娘》“调子太灰,人也没个好坏之分,好人不像好人,坏人不像坏人”;而《十七岁的单车》没能公映,据说是因为“展现的北京太破旧”。

2004年前后,王小帅大部分所谓的“第六代导演”终于结束“蜇伏”,回归市场。

六七年后,王小帅和张元、影评人王小鲁一起在美院开讲座。张元请王小鲁和媒体不要再用“独立”、“地下”来界定,这样“会把导演推向困境”。但王小帅认为,坚持独立的态度是对的。

聊到同行,他说不管走哪条路,找到自己的长项是最重要的。比方在他看来,像“突然之间找到了自己”的管虎,“如果往下,像《厨子·戏子·痞子》做下去,又能挣钱,又能无限放大他自己所擅长的风格,这不是挺好的嘛。这种变化对他来说我认为是很幸福的。”

他在《左右》和《日照重庆》里加入了商业元素,但邬迪觉得他的电影一捋还是一条线:总是把生活中最狠的那一点,很温柔地释放出来。

“风格平稳,也因此平淡”,是王小帅电影受到的某种评价。王小鲁曾经撰文指出,王小帅的片子里没有非主流趣味的人群(如张元),没有抒情化的节奏(如贾樟柯),也没有风格化的视像经营(如娄烨),“镜头基本平稳,即使手持晃动也不剧烈。这是王小帅自觉的老实和素面朝天,既让人敬佩,又让人担心。”《我11》里甚至连一段无声源的音乐都没有,“鲁钝而不讨巧”。他曾建议王小帅在呈现山区美好的空镜头里适当地做一些配乐,但后者并没接受。

《闯入者》中,老邓回到贵州三线工厂旧址的那段戏配上了《山楂树》的合唱,显得温情感人。北大教授戴锦华好奇王小帅的考虑。他说,确实试过把声音全部掐掉,死寂一片。“这能顺应那个现代废墟感。但电影行进到那个时候,持续这样,(观众)可能真的会完全受不了。”

这或许算一点点考虑市场反应的“突破”?即便如此,这部电影也依然秉持了他以往的克制。

“《闯入者》是有着商业外壳的,一不小心,便会掉入杀害的现场。”邬迪解释,摄影师也很容易犯主观性,只要感觉到一些虚虚飘飘,有时人就随着情绪进入了,会拍得恐怖惊悚一点。但王小帅会把控住,再冷静一点。“他不会为了市场需要,把这部片子往类型片的方向走。”

今天,张元、贾樟柯、娄烨、王小帅这拨人已至中年。王小鲁在《电影政治》一书里提到他们时,引用了郁达夫的句子: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

虚岁五十的王小帅,一点没有甘心和沉歇之意。为了票房必须四处奔波,这虽然合乎道理,但显然占用了他的创作精力。2012年的5月,受到《复仇者联盟》的影响,《我11》只能早上和夜场排片。他直接表达了对“不能在同一平台上竞争”的不满。

3年后再说到几乎同样的局面,那个在回忆故乡时平缓安宁的王小帅,没法抑制激动。“《闯入者》应该会好一点,但从大的格局上说没有好一点,而是更退步,没有符合现在市场越来越好的局面,没有给好的局面增加一抹亮色。”

他的“控诉”让很多人以为他反对商业大片。但他很早便说过,“最希望的是分开,以娱乐功能的商业片为主流,同时让那些沉淀下来的片子也有个去处,各自玩各自的,大家开心就行。”

采访时,程青松给我念起贾樟柯在荷兰大使馆拿亲王奖的一段话:“我对财富从来不排斥,对电影的商业性和商业诉求也从来不排斥,但是不热衷,不认为它是证明某种价值的一个方法。”

“你看,他俩在这点上是一致的。”程青松说,“其实商业片不都邪恶,像《泰囧》里头有真感情,有诚意。好的商业片,我们也支持。文艺片里也有打着名头的垃圾。关键是很多商业片就是不让你难受,但看着却毫无感觉。王小帅他会把那种难受表达出来。他不逃避。”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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