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痛苦挣扎着的，试图从广电总局那里获得公映许可的电影中，这部节奏缓慢的犯罪片《扁担•姑娘》也许是最没希望通过严格审查的一部。本片是导演王小帅以国家制片厂的名义完成的一部作品，也是他的第三部故事片。王小帅之前创作了《冬春的日子》(1993)和《极度寒冷》(1997)，两部都是刻画中国艺术界人士，强调个人声音在中国社会重要性的影片，王小帅也因此被列入了禁片黑名单。实际上对他的禁令在《冬春的日子》未经国家批准就被送到国际电影节后就开始了，所以王小帅之后用‘无名氏’这个名字拍摄了《极度寒冷》。为了稳固自己的职业生涯，在1994年被正式批准恢复电影创作活动之后，他立即决定由北京电影制片厂来制作并且通过商业渠道发行《扁担•姑娘》。
尽管转移到了地上，王小帅依旧热衷于在黑色电影的叙事框架内偷偷夹带一些对社会政治的评论，而他的小动作既没有逃过投资方的眼睛，也没有躲过广电总局的检查。对发行的多次推迟使中国大陆的观众直到1998年在大银幕看到这部简洁明了的类型片，而外国观众则在1999年的戛纳电影节上才看到它。影片的最终发行证明了王小帅的坚韧不拔，因为尽管在广电总局的坚持下对影片进行了剪辑，他始终没有获得广电总局百分之百的满意，而影片的最终通过是因为官方厌倦了王小帅的不停纠缠。斗争的成功诞生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黑色电影和社会现实主义的杂交体，它无疑为之后娄烨(王小帅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同学)的近似风格的《苏州河》(2000)奠下了成功的基础。
故事发生在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中部城市武汉，东子(施渝饰)和高平(郭涛饰)是两个从农村来到城市打工的年轻人，虽然即是同乡又住在同一间小屋里，两个年轻人的命运却截然不同：东子是一个在当地被称作“扁担”的挑夫，为了微薄的工资在码头每天辛苦的工作着。高平比东子年纪稍大一些，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商人’的模样。虽然就连东子也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生意，很快大家都明白了高平其实就是个小混混。一次高平被同伙‘城里人’苏五(吴涛饰) 黑吃黑给骗了，他坚持要求无辜的东子和他一起讨回被骗的钱。
在一间名字叫做‘莉莉’的破旧歌厅里，东子和高平遇到了一位妖艳的越南歌手，阮红(王彤饰)，据说她知道苏五的下落。但是，对阮红的讯问变成了一场绑架，高平决定将这个女人押回租住的小屋直到她说出苏五的下落。当拒绝提供线索之后，阮红被高平强奸了，而东子通过门缝偷窥到全部的过程。让东子惊讶的是，被强暴后的阮红竟然爱上了高平，决定与他同居。两人的相爱是短暂的，阮红因为高平坚持要找苏五复仇而离开了家。直到这时，在很大程度上作为被动的旁观者的东子，才成为一个较为积极的角色：在阮红和高平的感情破裂之后他跟在阮红的后面，耐心地听她讲述做歌星的梦想。东子还要面对警察和黑社会的骚扰，因为高平的讨钱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他错手杀了苏五。
在影片中，观众可以感觉到暗涌着的性，这个亦步亦趋的性欲同时又是被忽视的，以至于影片从始到终也没有把它阐述清楚，这是投资方对本片的影响和广电总局的强制改动的有力证明。对于东子这个人物，他的性取向尤其的模糊：在高平和阮红成为一对之后，他的负气举动以及对偷听这对情侣的争吵和作爱的行为，都是非常不成熟的反应。显然，东子难以清楚地表达深藏在心底的嫉妒，但是观众还是不清楚他到底妒忌的是谁：一方面，他似乎被阮红吸引，但尽管在她非常脆弱的时候东子有几个机会可以与她接近，他们之间仍然保持着纯粹的柏拉图式的关系。另一方面，东子明显地崇拜高平，在高平失踪后还穿上了他的衣服模仿他，虽然东子对高平的发财观持保留的态度，认为“人就该靠自己的劳动挣钱”，也不赞成高平虐待阮红。
本片原先的标题是《越南姑娘》，映射出阮红这一人物作为性欲的对象，但是它的最终英文片名（翻译为《天堂这么的近》）更具有道德的倾向，暗示着由于做的都是为非作歹的事情，影片中的人物总是离幸福和成功的天堂只有一步之遥。情欲和道德这两个主题的固有矛盾在影片中贯穿始终，王小帅的镜头徘徊在不加掩饰的激情中（尽管我们不是完全清楚是为了谁的激情），而故事情节却向着道德的主题发展，宣传恶有恶报的道理，使隐隐欲现的复杂三角关系只能停留在就事论事的程度。
以上并不是说本片是一部没有个人色彩的影片，王小帅还是努力把自己的印记放进黑色电影的叙事模式中，为一些常见的元素添加新意：影片中的画外音（也许是最常见的黑色电影特征）被用来作为口齿不是很伶俐的东子的叙说，反映他的反省和对城市生活的认识：用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乡下孩子的想法来取代传统的愤世嫉俗的说教，从社会视角来讲述这个外来打工者的血淋淋的体验 – 老老实实的工作并不能够使你在改革开放的中国生存。高平和阮红符合黑色电影中对原型的划分（小罗罗和红颜祸水），这两个人物同时也是对西方文化的评价和批判：高平穿得西装革履，抽着美国香烟，却是满口大话和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打扮入时的阮红嚼着口香糖在西式的歌厅唱歌，但在扫黄打非的时候却被警察认为是性工作者而抓进监狱。从东子的角度来讲述这个故事，可以使导演对故事的全局进行探索，省去了一些在任何其他黑色电影中都不会缺少的，而在这部探索社会矛盾的影片中处于次要地位的故事情节（高平用野蛮的方式赢得阮红的感情的情节以及他的杀人过程）。
《扁担•姑娘》拍摄在王小帅的家乡武汉，当时那里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建设，建筑工地到处都是，不仅出现在影片的背景中，就连声轨中都出现了很大的噪声，这些都在无意之中为影片添加了真实的色彩。在转回地下制作《十七岁的单车》(2001)之前，王小帅又完成了另一部‘体制内’影片《梦幻田园》(1999)。《扁担•姑娘》可以说是在第六代导演刚刚兴起的时期挑战体制极限的一次令人敬佩的尝试。
作者：约翰•贝拉博士【英】
